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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的點心,滋味實在不錯

2022-01-25由 綠楊夜話 發表于 林業

大紐子花香嗎

張慧劍

揚州市畔晚時候,我入了揚州市,在兄和君的領導之下,到揚州城內最有名的一個茶社裡吃點心。兄告我:“這是富春茶社,和怡園齊名,以點心做得好吃,在揚州已經造成一種特殊勢力了。”

揚州的點心,滋味實在不錯

揚州的點心,滋味實在不錯,這不必第四次到揚州的目下的我才知道,前三次已經領教了個十足。在上海時,大馬路的四五六,在南京時,夫子廟的大祿樓;它們都是揚州點心的殖荒者,它們曾賺了我不少錢,但終不及這次在揚州吃得的滿意。我明白——我明白我說這話,一定要有許多人說我正在吃著自己的成見。

揚州的點心,滋味實在不錯

除了點心——-而且是極少的幾種——揚卅的茶館可以說是沒有什麼特點。尤其是富春茶社所容納的客,太欠複雜一點;差不多都是一樣文縐縐的人,一律都是文縐縐,這便不能使我的觀察力和分析力多得活動的機會,因此我略覺不快。

揚州的點心,滋味實在不錯

君真是善於滑天下之大稽,他將我領到教場,教我從那裡去認識揚州。教場在揚州所處的地位,等於南京的夫子廟和上海的城隍廟,但它的面積卻只佔有這兩個廟市的五十分之一。髒,那當然是不用說的,略略有些臭味,那也是無須多說;只是小,小得實在怪可憐的;三兩個書棚,四五架西洋鏡,六七家酒樓飯店,就塞滿這教場的全部。走快一些,不消一分鐘,便可環行這場子一週,小,實在太小了一點吧。

可是我在那裡,看見許多臉上生滿了汗斑的苦力同胞,爭先恐後的擠來擠去,我便感覺到這地方終還是一個聖地。

揚州的點心,滋味實在不錯

揚州最熱鬧的街市,是轅門街、多子街、翠花街,我們便從那裡緩緩地踱向東去。揚州的街道,是還不失其古風的異樣的窄,於是我們消費很多的時間,避讓一切威權超過於我們的東西,如洋車,轎子,棺材,糞擔,巡邏隊,打架未畢而奔逃的狗等等。

從街上洋貨店茶食店之多,和糞擔上不高妙的氣味不絕於聞的各個事實上推論起來:揚州人是無娛樂的,他們所仗以使其生活還勉強的有一些意義,略略可以示別於死人的,便是唯一的吃!而女人則有買洋貨。

揚州的點心,滋味實在不錯

很多很多的正當享樂之年的太太小姐,她們各提了一隻錢口袋,打東邊洋貨店出來,又向西邊洋貨店進去,東家買一套紐子,西家買一盒香粉;在她們僅有的兩隻手,或兩手以外還可以由她們支配的屬於別個人身上的手(如傭,僕,嫗,婢,老爺,少爺及其他)塞得滿滿以後,她們才奏凱而歸。

揚州的點心,滋味實在不錯

在她們歸程裡,又可以看見:她們被包裹於動人的香氣和姿態裡的整個身體,娜婀擺動之時,只消經過了兩條以上的街,她們便會被一個二個乃至三個四個的糞擔,一前一後的夾著前進,君說:“這不算什麼奇怪的事。”

於是我便擱筆,不再從事於揚州市的描寫了。

舟之巡視

十七日晨,八時起身,在兄的書齋裡,看了幾頁小說,又被君拉到富春去吃了一碗麵,就此決定了下午逛瘦西湖的計劃。

同行者君、兄和一位不詳其姓名姑假定之為君的某君,坐車出了北門,瘦西湖完全不是我理想中的瘦西湖,而湖畔的綠楊村,卻儼然就是我曾經做夢來過的綠楊村,有趣之至。

揚州的點心,滋味實在不錯

因為我們來得太早,駕舟於湖畔候客的,只有三四個舟子,豔稱於瘦西湖的船孃,半個也不曾遇見。君主張等,而兄和我主張不一定需要船孃,結果我們的主張得勝,立刻就下船。

船不很大,上面扯著白布棚頂,下面安放了四張藤躺椅,容積較秦淮河的小七板為小,而大於玄武湖最小的划子約一倍有奇。綠楊村的堂倌認識君,不等他招呼,便送了兩壺茶;兩碟水菜,幾色橘子糖過來,瞧他那種直率而隨便的神氣,好像不要錢似的。

揚州的點心,滋味實在不錯

下令開船,便離開綠楊村前進了。瘦西湖的瘦,真可謂名符其實;這岸上的人,可以和那邊岸上的人很自在的談話。

兩邊岸上,水樹極多,綠蓊蓊的麗密如墉,一抬頭便覺綠光照眼,這種意境,雖然比較玄武湖還略差些,卻也不失為一名地。最初我們穿過大紅橋,到徐園。

揚州的點心,滋味實在不錯

兄說:“上岸瞧瞧去!”瞧了回來,卻也不曾弋得什麼好感,不過一座小小的花園,有幾間房子,幾塊匾,幾棵樹罷了。但揚州人因為這是蓋了紀念徐寶山的,而徐寶山三個字,好像和揚州人的記憶特別的要好些,因人及園,徐園遂也成為一個名勝了。當我踏到徐園的盡頭處,看見牆上嵌有一塊碑石,大書曰:倚虹園。我有一個死掉的朋友畢倚虹,我又有一個常去吃飯的所在倚虹樓,我還有一個最歡喜聽她唱白盔白甲白旗號的歌女倚虹閣;倚虹園三字便合我如同他鄉遇故知一般,毫不客氣的鑽進我記憶裡,順便將我的注意也拖了出來。

揚州的點心,滋味實在不錯

上去摸了一摸碑石,發現這三個字還是乾隆的御筆,而兄卻斷然曰:“這是假的,你瞧虹字這一塊,不是新添上去的嗎!他本來只是倚園二字,不知是誰著了古迷,硬造出這個虹字來添上去,並考證這個徐園就是倚虹園的遺址,可不怪!”

接著我又在走廊的石刻上,看見了許多揚州名士紀念徐寶山的詩和詞,在其中的一首裡,發現了一句:“猶有孀雌憶故雄,”所謂孀雌也者,便是指徐寶山的夫人孫閬仙,而這孫閬仙且並會畫梅花,徐園的牆上便有她的許多梅花石刻。

揚州的點心,滋味實在不錯

從徐園到小金山,大家一同下船,上去瞻禮一番,不等和尚說泡茶,便又回到船上來。這裡和徐園一樣,也不曾給予我以何種好的印象,就只湖心寺裡的湖上草堂,有伊秉綬寫的一副對子,我恍惚還記得聯文是:“白雲初晴新雨適至,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頗切合我們那時的情境。小金山對面是鳧莊,鄰近鳧莊是蓮性寺,寺後有半廢的經塔,我都曾一一去看過。

揚州的點心,滋味實在不錯

過此就是五亭橋了。五亭橋橫臥在水面,逼近鳧莊,橋上只剩了三個亭子,遠看很有風趣。再下去就是到平山堂的水路,普通遊湖的人,只逛到五亭橋為止,平山堂是難得有人去的。

舟行約有半里路的遠近,見另有一條旱路,被掩閉於高可隱人的水草裡,君說:“這是到二十四橋去的小路。”

揚州的點心,滋味實在不錯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這兩句詩雖然深刻在我的心版上,時時使我發生了何妨去考證一下的願望;但我終是一個惰於追求一切的人,在大家沉默的空氣彌布在人和人的注視間時,雖然舟子曾問了一句:“二十四橋去不去?”而去之一字終不曾由我的口中喊出來。

揚州的點心,滋味實在不錯

平山堂到了。如果是在十幾年前,我還不曾脫離先生戒尺的警備之時,我玩了一個地方回來,先生需要我作一些什麼,我一定會很拿手的寫著:“登山,入法淨寺,過大院,入東向,則谷林堂也。又進為平山堂,僧合掌出迎,導遊第五泉待月亭趣園芳圃等處,並至後殿謁先賢歐陽文忠公之遺像焉。……”也許先生要批評上一兩句類乎“水淨沙明”一類的褒語。

揚州的點心,滋味實在不錯

用我十幾年前做遊記的手法,來把平山堂記賬似的記一下,也好;因為那個地方除去登山升堂遇僧謁像等字曼,沒有什麼別的可說。

玩過了平山堂,“厭倦”使我打消了再去逛觀音山的興致。我們便下令回舟。

綠雲深處一詩翁

我在前篇,曾遺脫了一個應描寫的人。

當我們的船快要過大紅橋,向徐園去的時候,遠遠見右邊岸上綠陰深處,閃出一個老頭兒來。他的年紀至少要抵得兩個半我,他頭童,背駝,發禿,而衣服很襤褸,我如果拿出我會動筆的權威來加他以稱謂,我應當稱他為丐。他最初是蹲在水邊,洗手似的不住地用手潑水,等我們的船快要靠他;他猛然的在臉上顯露一些吃力的神氣,慢慢的伸直了腰立起來;從他身後,抽出一根竹竿,向我們船上一搭,竿尖上繫有一個小布袋。

揚州的點心,滋味實在不錯

“呵!詩翁!”君很冷靜地說。

兄掏出幾個銅元來,放在他布袋裡。於是這被稱為詩翁的老頭兒,和已開動的法條的機器似的,開始歌唱了。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 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雖然只是一首極熟的詩,而在我們給與他以錢,換得這首詩的歌唱之後,我終覺我們是生活於一種罪惡的浸淫中了。

揚州的點心,滋味實在不錯

他,這詩翁,一向在遊瘦西湖的人心目中,詩翁其名而詩丐其實,被當做娛樂品的過了許多時候,現在遇到我們,在他的心裡也未必會引起何種的波動。只是我們,——都不能制止我們感情的衝蕩,尤其是我個人。一個老頭兒站在水邊樹下,忽蹲忽起的,利用他讀過的詩和竹竿,去兌取人們的歡笑而因以得幾個銅錢,這是多麼可留憶的景象呀!假使我們是有魄力的作家,一定要將這詩翁無名的痛苦,含淚的痛快的抒寫一下;假使我是個畫家,我也能借了這萬綠如海的幽雋的背景,襯出這個詩翁的超人風格,不幸我只有這點點塗抹的能力,只有這點點塗抹的能力呵。

歸時經過這老頭兒的領域,兄又投給他幾個銅元,他所唱的是:“若把西湖比西子,淡裝濃抹總相宜。”

雅賭船

回到綠楊村,由剛才送茶給我們的堂倌,招呼我們上岸,在前邊的一個茅亭內坐下。綠楊村包圍在許多竹子裡,掩映著一帶淺水疏林,景物很不錯。據兄說:“這裡所賣的茶和點心,不及香影廊多多!”

揚州的點心,滋味實在不錯

所謂香影廊,也是一個茶社,遠在下街,也瀕近瘦西湖,而其控馭瘦西湖遊者的機會與勢力,卻遠不敵綠楊村。兄說:“這是因為綠楊村有船孃而香影廊沒有的緣故。”我相信這話。到過揚州的人,都歡喜說揚州人俗;其實揚州人也不能說不雅,瞧,小如茶館的招牌名字,起得也都十分雋雅:綠楊村,香影廊,念在嘴裡,字字都像可以咬出漿來。而且——當我坐車子從城內出北門時,我曾見某一條街,有一片骯髒不堪的荒茶館,它的招牌名字為富春樓;這三個字難道不雅?難道還俗?

還有揚州人的賭博,也十分的雅。以下是寫我在綠楊村所見到的一件事。一個賣花的男子,挽了一隻花籃,右手且並提了一塊水磨磚石,慢慢的踱到亭子裡來。他把我們很快的認識了一下,立刻放下石磚,掀開他的花籃蓋子,揀出兩朵白茉莉花球,放在我們桌上,然後微笑地說:“先生們玩一玩吧,兩角錢五十跌!”

揚州的點心,滋味實在不錯

君很內行的說:“你瞧我們全是傻子嗎?”

賣花男子所希求於我們的便是開口,現在見君開始搭話,他聳一聳肩頭笑了。放下花籃,從籃子裡取出一串金黃色的小銅錢來,遞近君手邊:“先生們,小意思,就多兩跌,又算什麼!”

“你別和我談生意經絡,要玩,兩角錢五十跌!”

“呀!”賣花者的神氣,雖然很緊張,好像遇了什麼意外的拶迫,絕對不能妥協的樣子;但我們一見就知道這是偽飾的,他的眼神已經告訴我們——這筆生意可以做了。

君還和他談著交易時常有的一切精明話,我卻趁此去詢問兄,這是怎麼一回事?

兄說:“這是跌花的,用六個小銅錢,——錢的一面刻著花——放在一個竹片上,向石磚上跌,能跌出六個錢全是花來,就可以贏得一朵花球,跌出五個花來可贏一跌,否則輸三跌。賭的人繼續跌至五十跌全輸盡,就給賣花的人兩角錢。”

這顯然是賭的人吃虧,然而這種賭法,不可謂非別出心裁,而且也很有意味。尤其是伴同異性來遊湖的人,跌出幾朵花來給她佩帶,雖然消費了——消費了超過花價若干倍的錢,只怕誰都願意。試想:風光明俊的湖上,一個花球佩帶在她身上,復從這花球上發出一陣陣濃烈的醉人的香氣,這是多麼含有詩意的境界呀!

——選自《湖山味》,上海世界書局1929年6月初版,本文總標題由編者所擬。

張慧劍(1904——1970)安徽人。曾主持南京《朝報》、《南京人報》、杭州《東南日報》以及上海、重慶、成都《新民報》副刊,被譽為“副刊聖手”。建國後任江蘇省作協副主席。著有《明清江蘇文人年表》、《李時珍》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