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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的滿山草木

2022-01-17由 西安交大黎荔 發表于 林業

雞皿藤是什麼樣的

作者:黎荔

父親的滿山草木

一想到父親,就聞到滿山的草木幽深。

父親中等的個子,黑黑瘦瘦的,一副文弱書生模樣,戴著眼鏡溫文爾雅,但是一到爬山涉水,翻山越嶺,他就身手敏捷、如履平地,把多少青年壯漢都遠遠拋到身後。因為,他一生的事業就在山區、林場、森林公園和自然保護區,他是一個稱職的花匠,我是花匠的女兒。

1945年3月,父親在抗戰烽煙中出生於香港。1952年5月,不到七歲的父親被祖父祖母拉著小手,和兩個姐姐一起過閘海關,舉家毅然回國。1954年,家裡幾條街道的店鋪物業、祖父創辦的幾所學校都公私合營了。1955年風潮開始,祖父帶著年僅十歲的父親,被逼離別妻女與家鄉(祖母一人留在家鄉的老屋孤苦伶仃,父親的兩個姐姐一嫁人一參軍各尋出路),顛沛流離於貴州龍里荒煙蔓草之間一十八年,直到七十年代初期父子倆才回到梧州與祖母團圓。這其中的曲折、艱辛、奮鬥與甜酸苦辣,父親並沒有過多地告訴我。也許他不願意讓歷史的暗影,遮蔽小女兒心中皎潔如月光般的童年歡樂。

父親的滿山草木

因為歷史的原因,父親沒有正規上過什麼學,他僅進過小學校門,在少數民族的荒蠻邊遠之地長大。但是,父親與草木有緣,與鳥獸相親。在大自然的風日中長養,上山爬樹,下水摸魚,採野菌,摘毛慄,幫補家用。大自然用千姿百態的花草動物來教習他,讓他學會應該學會的一切。父親雖然沒有上過什麼學,但是見識廣博,多才多藝,這都來源於他工餘的自學苦讀。六十年代初他十七歲的時候,曾在報刊上發表過處女作《朝霞》,之後有一天和幾個民工在一所有名的中學裡做搬運苦工時,竟在學校的宣傳櫥窗裡,看到自己被抄寫得整整齊齊的作品《朝霞》。當時,他的心裡著實激動和興奮過一陣子,但人生是充滿艱辛和無奈的,在被拋擲到底層的時代,他無路可走、無法突圍。在經歷了許多滄桑之後,他知道文學之路不是自己能走的。於是,老老實實按照命運的軌跡去做人、去做事,去走自己的人生之路。他吃苦耐勞,從林場工人開始幹起。從臨時工到合同工,從普通工人到從政二十餘年,從風華勃發到雙鬢染霜。當年貧窮而英俊的父親,被同為林場姑娘的母親所傾慕。母親是山野長大的孤女,生父在抗戰中犧牲屍首無存,繼父是一名環衛工人,她根本不計較黑五類什麼的,熱烈奔放地主動追求父親。他們之間的戀愛,是你給我一把香茅草,我給你一堆野桑葚,《詩經》式繚繞著草木香的愛情。後來,多年之後,父親成為我們家鄉小城的園林局領導,管理我們那個“山環五嶺,水繞三江”的山城的各大林場與森林公園。

父親的滿山草木

我從小在父親的公園和動物園裡長大,在一座又一座層巒疊嶂的森林公園裡,自由自在地滿山亂竄、採摘、漫遊。在那個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動物園,天天和孟加拉虎、非洲獅、暹羅鱷、棕熊、黑熊、小熊貓、箭豬、黑葉猴們說話,小時候饞嘴的我,經常去動物食堂探頭探腦的,找到自己喜歡吃的,玉米糕、甘蔗、水果什麼的,偷偷塞一嘴。每到荔枝、龍眼、芒果、枇杷果熟之時,父親都是和事先約好的林場農戶或職工打好招呼,帶我翻山越嶺來到某一棵果實累累的樹下,把我直接抱到樹上,坐在掛果最盛的枝椏上,邊摘邊吃,走的時候,再帶上一袋連枝帶葉的鮮果。至今我依然記得父親童年時的寵愛,從此我再也沒有吃過那種新鮮程度的水果了,一如蝴蝶或蜜蜂那樣在花果之中啜食。

父親的滿山草木

因為父親,我認識各種花草樹木,也認識各種鳥獸蛇蟲,父親採藥我也跟著採藥,父親做標本我也跟著做標本。因為父親,我對市場、街道、家長裡短的事情毫不關心,我只關心扶桑花的花蕊中的蜜,畫眉鳥眼圈上的白毛,竹林中碧綠地垂掛下來的竹葉青蛇,柳樹上黑地白斑的天牛似乎帶點玫瑰香味……即使父親的工資不能給我買漂亮的新裙子,我也一點都不關心,因為,我對於捉蟋蟀的興趣恐怕要更大些。我們班有一個父母都在海關工作的獨生女同學,有輾壓一條街的來自香港的時尚花衣服,來自美國的高大上的迪士尼玩具和文具,可那又有什麼了不起呢!我喝的茶是父親上山採的九葉芽,親手製成的獨家高山岩茶。什麼是九葉芽呢?就是九種野生植物的天然混合茶,絞股藍,三枝九葉草,金銀花,勾藤,枸杞葉,山楂葉,杜仲葉,枇杷葉,桑葉。每天燜泡在家裡的那種早年的藤編保溼壺裡,每次我從外面滿頭大汗地跑回家來,第一件事就是倒一杯棕色的茶,晾涼了咕咚咕咚喝下去,特別解渴痛快。買不起市場上昂貴的水果又如何?父親風塵僕僕下班回來,總會神秘一笑從隨身的布袋子裡,拿出紫紅色的山菍子、甘甜爽口的餘甘果、一嘟嚕一嘟嚕的桑葚、黑星星般的龍葵果、果實裡面空心的蒲桃、歪歪扭扭如雞爪子般的拐棗,還有各種各樣的山莓樹莓這些野果子,這都是如清風明月般不用一分錢的大自然的饋贈。

父親的滿山草木

反正,父親總會從山裡帶回來各種稀奇古怪的吃的用的玩的。我長了溼疹痱子,父親折回來一大枝新鮮的尤加利樹葉子,燒上一大鍋洗澡水,將尤加利葉投入冒著熱氣的熱水中,讓我浸泡洗浴。水汽蒸騰中散發一股清冽的香味,清新而具有穿透力。洗過尤加利藥浴,面板留下那種淡淡的原野香氣,原先一身的疹子很快就好了。家裡各種大大小小的花瓶,洗乾淨的罐頭瓶子,往年的鐵皮餅乾盒,吃完的奶粉罐子,豁了口不要的杯碗,長年不斷地插著各種花花草草,有的是清水長養,有的則是乾花花束,枯蓮蓬,白蘆葦,木棉花,兔尾草,路路通,滿天星,各有各的姿態和韻味。這些參差的花草,都是隨意地插進器皿,不一定非得是開得嬌豔欲滴的月季、玫瑰,百合、馬蹄蓮,也可以是路邊的小雛菊,一把修剪不要的冬青葉,蒲公英、喇叭花或者不知名的小花小草,一串珊瑚狀的天竺果,一把大刀似的黑莢果,幾顆滾來滾去的大松塔,在父親的眼裡,不同的植物有不同的美。世界上任何一座花園都需要有不同的草木。

父親的滿山草木

如今的父親已退休多年,七十多歲了,陪伴同樣垂垂老矣的母親,在故鄉小城相伴度日。因為母親腿腳不便需要照料,父親也不再經常去他的山林了。我記得有篇文章,我這樣寫一個人,“我知道有一箇中年男子,在某處山間人跡罕至之處,搭建了一個小小的野巢。每隔一段時間,他會揹包帶上食物清水與油布隔墊,幾本喜愛的書籍,攀登到這個無人打擾之處,悠悠然地讀一下午的書,累了就曲肱而枕之,在一片遠遠近近的鳥鳴聲中,睡深了年歲睡深了夢。那是他的第二個家,溫柔地庇護他的自然之家,連妻子亦不知曉的,一個最知心、最溫柔的所在。”其實這個中年男子,就是我的父親,我記憶中的眷戀山野的父親。

記得父親曾在給我信件中,這樣寫道:“生活的變幻莫測和命運的難以捉摸,常令人感到渺小卑微,但人生在世,我們都應有一顆歡喜的感恩的心。人老了,諸多感受煩擾,夜來常有夢輕推心窗而入,醒後卻茫然無蹤,唯有夢裡深山野菊,颯颯秋風中對我微笑無語”。我知道父親特別喜歡野菊,常常採摘回來,插在書桌上盛滿清水的小小的瓶裡。路邊野菊的天性薰染在他的血液中。這股淡淡的草木清芬,從童年時代開始,就在春風化育中、言傳身教中,也成為了我靈魂的底色。我也是這個草木家族的子嗣啊!我的臉上若有從童年帶來的健康紅潤,它的來源是那座父親的山林,草木幽深,萬卉紛披,雲霧繚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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