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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寧草——智者之死

2022-01-07由 楊自牧 發表于 林業

打火草叫什麼名字好

天陰呼呼的,小蓮裹了裹衣服,他總覺得自己要去做一件丟人的事情,他又輕輕按了按藏在懷裡的那把小鏟子,伸長脖子從舊大衣的外面看起來一點兒都不明顯,這讓他略放下心了。

小蓮其實並不小,今年七十一了,可他自己不這麼想,總覺得自己還年輕,只是時間過得太快了而已,更何況還有一口志氣挺著,直到現在他依然是自力更生,家附近種著十餘畝地,一切的吃穿用度全靠自己。不解情況的人定會說大概是他兒女不孝才把老人逼到這份兒上的,恰恰相反,沒有比他的後人更孝順的了,小蓮老婆死的早,攏共留下一個兒子。小蓮住的是老院子新房子,兒子住的是新院子舊房子,每天無論多忙至少都要來老人這兒轉一轉,等老人睡下了才離開,要是老人因故不高興了,直到哄開心了他才離開,要不就一直就坐在門外的臺子上,直到啥時候老人聲氣緩和的說一句:“回去睡吧。”他這才大咧咧的站起來,故意弄出一些瑣碎的聲響,然後在輕輕地合上大門。

小蓮是個外來戶,來這村已近六十年了。他謙恭、忠厚,村裡人都願意和他打交道,日子一長就沒有裡外之分了,都覺得小蓮從來就是這村裡的人,但在小蓮的內心裡,他一直十分清楚,這裡不是他的故鄉,雖然他對此地深懷感恩,但近六十年的光陰依舊無法磨平他心中那條明顯的界限。

老張給兒子買了輛摩托車,小張每天不管騎不騎都要推到大門口擦一遍,他看起來很大方,實際是個吝嗇的人,但聽說小蓮要借摩托,他卻有種求之不得的感覺。離現在最近的一次是去年開春,老馬叫小蓮給他家割豬,小蓮幾十年來頭一回失手了,豬第二天死了,原因是他縫刀口的時候把腸子也縫上了,小蓮給老馬賠了大概有一頭半豬的錢,老馬婉拒後留下了,並邀請小蓮吃豬肉,小蓮婉拒了。歸根結底,小張相信他的小蓮叔絕對會把他的新摩托給還回來的。

小蓮騎得很小心,還沒上路的時候就心想著回來的時候一定要給加滿油。本來小蓮是不想借的,老年人無慾無求,只剩張老臉了,能向別人少張一回口就能多舒坦地活一天,這是小蓮一直堅守的真理,因此他到現在還在自力更生,是兒子不給嗎?是他自己不想要。這是為自己爭氣,當然人不能只為自己,還要為親愛的人,自己少些災病,再健康地多活幾年也是為了兒孫的好。小蓮一直都把這兩種關係平衡的很好,可他今天覺得自己有些僭越了,在多次的猶豫中一會兒覺得自己像老賊,一會兒又覺得這事兒無傷大雅,人之常情。小蓮家說不上窮,在農村人的日子裡還算殷實,兒子兒媳節儉,看村裡有人家陸續地添了彩電,兒子要給小蓮也裝一臺,小蓮不要,他本身對這些不感興趣,有老黑白聽聽新聞就行了。於是兒子家一直也沒買彩電,兩個小孫子總是偷偷跑到別人家去看,時間一長那些人的臉色就不好看了,小蓮有些心疼,因此他自己決定也買一臺,為孫子,也為兒子。他向人打聽了,大概攏共得花一千元,一千元自己是拿得出來的,可那是兩萬元整,萬一自己哪天死了還能給兒子留個整數的錢,今年賣了幾樣糧食,格外有八百多元。一個鄉下的老年人,過了時節即便是掙些小錢也是極難的事,小蓮想到了一個法子,想去碰碰運氣。穿過楊花鎮往北十里的陡山上有一種草,叫安寧,穀雨之後開始生長,皆是巴掌大的一叢,縷縷薄脆曼妙,通體雪白,一過立冬便從頭部開始泛紅,據說這種草能治療老年痴呆,價格不菲,但這種草有一年有,有一年沒有,有一年多有一年少。

天氣似乎突然亮堂了一些,但更冷了。小蓮終於到了楊花鎮,他出生成長的地方。這裡於他始終存在著一份特殊的情感,總會想起,但又總不想觸及,慢慢地,隨著年齡和心氣的變化對於此地也變得坦然了,這些年藉故也路過了幾趟,每當走上這片土地,他就告訴自己,權當是舊時的景物罷了。如今的楊花鎮只是個普通的村莊,一條寬敞的沙路兩邊聚散著人家,小蓮轉了下身子,他沒有看到任何他想看到的痕跡,有那麼一個剎那他失神了,他看見夏日的一天飄滿楊花的鎮子上一個瘦老漢提著一把未開鋒的馬刀追著兩個孩子跑,跑在前面的叫拴狗,跑在後面的叫小蓮,他們趁驢鐵匠出門送貨的功夫鑽進坊間耍起了幾樣半成品的兵器,他們自己也想打造一把寶貝,可無論如何就是不能用那大風箱扇出火來,一怒之下兩人你一刀我一劍地砍起了風箱,驢鐵匠的爹進來了,剛給大兵釘完馬掌沒收上錢的他看到了這一幕。這楊花鎮是個旱碼頭,通四面八方,長街兩旁攤鋪林立,充斥著各種味道和各種聲音,老熟人對這街上追逐的現象視而不見,過往的客商見此先是驚魂乍起,隨後被追殺的小孩兒臉上的笑容又讓他們心安,輕悠悠用筷頭子挑掉碗裡的楊花,邊吃邊看。

冷風使小蓮打了個寒顫,很多東西突然沒有了,就像那已經消失了的從未注意過的楊柳,也許,那時候的楊花鎮亦然很普通。

小蓮想吃杯酒了,他希望老陳家還開著,老陳家那時候就在這條街上做生意,現在只剩他一家了。 看見寫著“老陳家”的大招牌底下有人出來,小蓮不禁加快了步子。

外間是個大點的門市部,裡間不大,一鋪炕,地下一架縫紉機,縫紉機前坐著一個女人,聽見有人進來頭也不抬的問:“你買啥呢?”小蓮望著她沒說話,女人抬起頭又重複了一遍問話,小蓮愣了下,“我喝碗酒。”

“高粱酒還是糜子酒?”

“果子酒”

這下女人愣了下,這年齡這天氣還有人喝這酒,一邊犯著疑惑一邊從最小的一個缸裡打出一碗黃亮的酒來。小蓮在炕頭上呷了一口,然後放在炕桌上,炕底坐著一個拿玩具的小孩,亮晃晃的眸子盯著碗裡晃動的酒。小蓮猜測這個女人是小陳的媳婦,問了句:“你老公爹呢?”女人頓了下:“在家裡呢。”小蓮又想說句什麼,又忍住了。去,噢前年的時候還是這個炕頭,這個炕桌,小蓮和另外兩個老漢在這裡喝完了一整壇果子酒。小蓮又端起碗美美地呷了一口,入口涼香,到胸膛時已經暖化了,女人只有些奇怪,又坐到了縫紉機前,小蓮看著她波浪一樣踩動的雙腳。

前年臘月二十九的晚上,有人推開小蓮的房門,小蓮從炕上坐起來,門口站著一個老漢,一隻細胳膊扶在門框上,那天沒有月亮,整個人像片影子,就那麼突然出現在年前隱約的炮聲中。小蓮記不起有多少年沒見過拴狗了,兩個人話趕話,越說越暢快,盡都是些年少時的趣事,兒子買給小蓮過年的那瓶好酒已經見了底。萎縮在爐子上的一株安寧草散發出奇怪的香,那是拴狗剛進來時無處安放的手從兜裡掏出來的,一同帶出來的還有半截繩子,不過很開又被拴狗給裝起來了。小蓮突然想起來,今天是拴狗的生日,於是非要去廚窯裡給拴狗做碗麵。拴狗靦腆地跟了進來,幫小蓮燒火的同時又聊上了。小蓮記得很清楚,說著說著拴狗就沒聲氣了,一看,他貼在灶火門上打著輕鼾,可馬上又驚起,再往灶火裡塞一把柴火接著說。那天拴狗一共吃了四碗長壽麵,滿滿四碗,吃完後小蓮叫他睡在這裡,可拴狗執意要回去,回楊花鎮去。小蓮突然也想去楊花鎮看看,於是,兩個老人趁夜上路了,到楊花鎮的時候天矇矇亮,剛好碰見倒尿盆子的陳大頭,於是,他們三個在這炕上襯著熱豆腐喝起了果酒。

三十的晚上,拴狗死了,吊死在樹上。本來他應該是二十九的晚上死的,只是因為他拾破爛撿來的半截兒繩子太短,在樹上綁個圈兒後頭鑽不過去,家裡實在也找不出半截兒能上吊的好繩子來,於是他順著大路一直往前找,翻過了兩座山之後他猛然間想起了小蓮。就在他找繩子的這段時間,他在外地當站長的兒子回來了,和朋友在楊花鎮的街上勒死了一條狗,在一個寡婦家給他爹過起了生日。

小蓮碗裡的酒盡了,女人的腳還嘩啦啦響著,小蓮叫給他再添一碗,頭一聲女人沒聽見。小蓮再端起碗時突然問女人:“有豆腐嗎?”女人有些難為情的害羞:“我們這幾天沒有蒸。”小蓮一口氣喝完給了錢出去了。一星半點的雪沫子在空氣中飄著,還是這趟街,還是那個熱滾滾的時節,小蓮和拴狗讓追到街角時被陳大頭給攔下來,那個陳大頭是現在這個陳大頭的爺爺,他們家那時候不造酒,賣豆腐,不過那時候賣豆腐的多,老陳家生意不好,於是老陳大頭開始搗鼓著釀酒,這天攔住了又被追打的拴狗和小蓮,說嚐嚐他新造的果子酒,老陳頭又神秘兮兮地端出一碟熱豆腐:“配著這個喝。”追打的人嚐了一口後也不再動彈了。

楊花鎮的中心是一所小學,摩托很快從校門前過去了,小蓮明明沒有看,卻又看見了,裡面成群歡奔的孩子,這裡曾是他的家,那棵老梨樹長在哪兒不知道已經多少年了,冷不丁似乎很遙遠前的一幕出現在他眼前,一天夜裡他被一陣陣鬧哄哄的聲音吵醒,他循著聲音來到莊後面,火把通明,他鑽進人圈子,看到老梨樹底下躺著一個渾身是血的男人,母親撲在那男人身上哭的昏天暗地,三個姐姐也跟著大哭,有人悄悄告訴他這是他父親,他只覺得那麼多火把和油燈聚在一起真好。他父親在他出生的那年出門販貨,結果被連貨帶人劫上山做了土匪。小蓮轟了把油門,過去像是在做夢一樣。

再往前走不遠處有一個村子,小蓮唯一還活著的三姐就嫁在那裡,小蓮心想,如果他山上下來的晚,就到三姐家住一宿,又一想自己該怎麼解釋安寧草呢?小蓮的老臉紅了一下,嘆了口氣。他往三蓮家的方向望了望,往事又上心頭,三蓮是他唯一一個嫁出錢來的姐姐,只是這錢,她出嫁那天說想吃雞蛋,於是母親向領居家借了三個,小蓮似乎從沒聞到過這麼香的荷包蛋,於是他也要吃,而且要吃三個,母親從給他一個到給三蓮一個的商量終是徒勞的,最終他吃了三個。三蓮是哭著跟人走的,他只覺得她是餓的。三蓮走後不久他就把箱子最底下三蓮換來的那一卷毛茸茸的彩禮錢偷了出來,和拴狗和鎮上的一個二流子一起去城裡逛了一天,晚上二流子還帶他和拴狗去了一個女人很多的地方,他被一個女人摟著睡了一晚上,只覺得暖和。第二天回來時看見母親抱著那個箱子坐在地上只是流淚。

摩托開始上山,天上的雪沫子變成了雪花,小蓮心生退卻,又想上去看看,這像個心願一樣。山路崎嶇漸陡,小蓮漸漸俯在摩托上。在一處稍平整又背風的埂灣裡小蓮停住車喘了幾口氣,然後開始遊蕩,一直到山峴處也沒發現,他記著小時候那草滿山都是,不經意間他透過從峴口刮過來的大風看到朦朧的遠山頂上一座荒堡子的模樣,他呆了呆轉過身來往回走,也不想找那安寧草了,可那草偏偏就出現了,在那懸峭的地方,一叢,兩叢,三叢,四叢,五叢,六叢……赤頭白身,妖潔相映。小蓮朝它們踅去,鏟了一叢,兩叢,然後一腳踩虛從深溝裡掉下去了,他只覺得是拴狗又推了他一把,在那座荒堡背後的崖邊。

渾身軟綿綿的疼痛,意識一陣陣模糊,那種熟悉的無力感又重現了。戰鬥還在進行著,他和拴狗兩個人很害怕。

拴狗大清早來找他的時候,他正躬著腰拿著火棍在灶火裡亂捅,黑煙咕噸噸地從鍋沿上冒起來。

“幹什麼呢你?”拴狗捂起鼻子問。

“我想吃炒豆子了”。小蓮剛說完廚窯外踉蹌進來一個人,是小蓮他媽,雙手好像還端著個簸箕。小蓮從他媽手裡搶過簸箕,“咋這麼長時間著,鍋都燒紅了”。說著立起簸箕嘩啦啦往鍋裡倒,很多掉在鍋臺上,又滾到地上。他媽“哎吆吆”了一聲蹲下,一手拾豆子一手把灶火裡的柴火扽出來一些,一邊踩著火苗一邊說:“這近處幾家都說沒有,我在你王奶奶家借的。”鍋裡開始炸響,有豆子跳起來又落下。小蓮拿著筷子在鍋裡亂攪,“應該差不多了吧。”他媽站起來看了眼又蹲下,拾了一粒又站起來,從旁邊的牆上取了鍋鏟子跑來,一手在鍋裡翻炒,一手撩起圍巾角捂住口鼻說:“快拾快拾你們。”

拴狗來的目的是想叫小蓮一起去參加馬司令的復仇戰,參加戰鬥的目的是無論生死每人都能得四個白元,拿到白元的目的是為了得到價值五個白元的小艾。小艾是鄰村胡老漢的女子,胡老漢有很多女兒,小艾是其中最不漂亮的一個,可拴狗就是喜歡她。拴狗每天晚上一閉眼睛滿腦子都是小艾白花花的美,白天也是,雖然這種白花花完全只是出於他的想象,但他仍樂此不疲。這一天,拴狗決定去拼一拼,因為他覺得總這麼下去也是生不如死。

炕離鍋頭只有一步,小蓮跳到炕上,從黑洞洞的牆龕裡抖出一條布袋子,然後把所有的炒豆子都灌了進去,撩起爛衣裳,將一圈豆子熱乎乎塌塌地圍系在嶙起的胯骨頭子上。“我們走”,小蓮帶著拴狗往外走去,他自覺身形語氣,還有即將開赴的事業都是那樣的豪壯。男人的口氣永遠是隨著腰圍變化的。小蓮他媽淚漓漓的倚門站著,她不知道小蓮這回又要幹什麼去,只覺得格外擔心,看著小蓮歡快的背影她只結巴出兩個“你”子,小蓮似乎聽見了,不耐煩的頭也沒回的說了句:“你到大蓮二蓮家去吧。”

小蓮和拴狗穿過一條幹旱了許多年的河道,走過一片極大的荒灘,又翻過幾座小山,穿過幾片稀疏的樹林後遠遠地望見了一座荒廢的堡子。他們說了一路的笑話,吃了一路的豆子,放了一路的屁,小蓮告訴拴狗豆子沒有了,其實他偷藏起來一把。拴狗知道小蓮身上肯定還藏了一些,但他沒有說出來。

堡子是明朝的遺物,那時是為了防外族,清朝時和平了,堡子失去了它的作用,後來有人造反,它又得到了搶救,再後來從民國的一聲炮響開始,它的兩堵碉牆漸漸毀去了,剩下的兩堵相互支依著,看似岌岌可危,實則在歷經了大地震、土匪奪據,獵人打狼之後依然頑強不屈地挺立著。

且還叫它堡子吧,斜角上搭了一頂油布,底下一張爛桌子,一架套著騾子的馬車,桌子上擠著三個大兵,騾子刨刨蹄子把頭耷拉向一邊,一邊的牆根下靠著十來個抱著槍的年輕人,都蓬頭垢面的。他們都同時看見了小蓮和拴狗,一個大兵從桌子上跳下來,呸掉了嘴裡溼答答冒火的菸屁股,咧著嘴向他倆走來。拴狗心裡一驚,並不覺得他慈眉善目,反而像一頭對他呲著牙的狼,雖然他沒見過狼。小蓮卻有些莫名的興奮,夕陽光從堡子上斜著照下來,他覺得每一個人的臉都像他曾偷過的紅柿子,靜謐,慵懶,誘人。

大兵給了小蓮和拴狗每人三個白元,說剩下的一個仗打完了給,說要是打得好的話還會多給。拴狗接著錢的時候彷彿已經抱住了小苔那樣快樂,小蓮只覺得有錢了很高興,腰裡面又有豪氣了。“你倆個會放槍嗎?”大兵喊住了他倆的快樂。小蓮和拴狗互相看了看,小蓮低聲道:“打過鳥。”大兵笑:“媽的,老子說的是打人。你過來。”大兵同時招呼著小蓮。馬車有兩口長箱子,一口裡堆滿了槍桿子,大兵取出一隻給小蓮:“來,放一槍我看看。”小蓮掂在手裡,感覺除了硬就是有點兒危險,小心端在懷裡,扣了下扳機,沒動靜。“媽的”,大兵奪過去教他們上子彈,“好了,現在放”。“砰”的一聲,槍被震在地上,大兵兜頭給小蓮一巴掌:“媽的,什麼鳥貨,還打鳥。”小蓮低著頭,看見槍口有煙冒出來,一下子覺得不好玩了。“你來。”大兵看著拴狗,拴狗想到了小艾,只覺得委屈。

他們在這裡等待著大部隊,要給敵人打一個伏擊。黃河改道後在這堡子後留下一處險跡,名叫鸚鵡溝,深狹委蛇數十里。所有的人都靜悄悄的,冰冷的月色,刻意的安靜,聽不見底的崖溝,敏感,壓抑。這支湊攏班子中突然有個人站起來了,所有的新兵都睜大了眼睛,只見他緩緩挪向馬車上的大兵,半天才抬起一條手臂,開啟手,裡面三塊銀元,夜色裡亮晃晃的。“還給你,我要回去”,他的話很微弱,可偏就那麼撞進了每個人心裡,心尖兒顫悠著,他的話音還未散去,一個大兵一步跨上去一槍托砸在剛說話的那個人臉上,兩塊銀元掉在地上,兩副嘴唇都動了下沒出聲,又一槍托砸中地上的臉,骨頭裂開的聲音很清晰,比慘叫聲還清晰,那鸚鵡溝裡好像又滲滿了黃河水。

當恐懼超過一定的限度就會變成報復,決絕的報復。大概過了一個多鐘頭,靜悄悄的,馬車下騾子的呼吸輕緩有序,馬車上的大兵猛烈地點頭,槍聲就在這時候響起了,幾個人同時向馬車上開槍,小蓮下意識裡沒有看清楚到底是四坨槍火還是五坨,他緊緊貼在牆上,看到受驚的騾子拽著馬車瞬間奔騰沒影,三個大兵都從馬車上掉了下來,兩個還活著,一個好像活不成了,活著的兩個日娘透老子地吼罵著並開槍還擊,兩邊就這麼打了起來,子彈釘進小蓮耳邊的牆裡,空氣像大風颳過鋼絲線一樣顫抖,他深深地恐懼和懊悔,尤其當他看到他旁邊的拴狗趴在地上抖動時,他以為他快死了,他想蹲下來看看他,腿肚子上卻嗖地一涼,像有粒冰一下子穿過去了,然後他看見褲腿子上的那一片顏色開始變深,拴狗說:“淌……淌血了你。”小蓮雙腿一軟倒在地上,他只覺得自己快要死了,褲襠裡和眼窩子都溼噠噠的,他等待著,槍聲著這時候停了,算上小蓮和拴狗他們這邊還剩四個人,對面又死了一個,僅剩的那個大兵從堡子口逃走了,他們四個都清楚地看到那個大兵逃走前在他兩個死夥伴的兜裡掏了掏。

一場變革已然結束了,但局面似乎並沒有穩定,那兩個新兵盯著拴狗和小蓮,小蓮早已是一副死相,而拴狗的目光在於他們碰觸的一瞬間就縮在了地上,又一場戰鬥結束了。那兩個新兵掏走了地上所有死人的錢,臨走前其中一個又注視起著拴狗和小蓮,誰都知道他在想什麼,幸運的是另一個人猶豫了下拉著他快速離開了。

又安靜了,夜風裡能聞見火藥和腥血的味道,小蓮一遍遍地問拴狗:“我是不是要死了?”拴狗一直不說話猛地站起來看勢要走,小蓮伸手央喊:“救救我救救我,求求你了拴狗”。

鸚鵡溝黑蕩蕩的空冷,邊緣的路上小蓮越爬越慢,他好像要睡著了,突然他聽見有人小步跑來的聲音,他聽得出那是拴狗走路的聲音,原來他並沒有放棄從小的朋友,瞬間巨大的驚喜使他獲得了巨大的幸福,他忍不住暗暗咧起嘴角悄悄等待著,可好一會兒拴狗也不曾將他背起,反而悄悄地脫下了他的鞋子,從裡面倒出三塊叮噹響的東西,至此小蓮依然理解,這些東西是拴狗應得的,果然,他將自己扶了起來,他睜開眼睛微笑著看向拴狗,可看到的卻是那樣一雙眼神。

風在小蓮的耳邊上升,不斷地上升,他明確地感到自己在降落著,自己現在還活著,一瞬間他對任何事情都不感到悲傷和失望,他迅速地掏出那把剩餘的豆子放在嘴裡大口地嚼著,如果說還有什麼遺憾的話,那就是早晨出門前應該給母親裝一把豆子。

小蓮回來後像變了個人,溫和仁義,頭一件事情卻是搬家,凡所有的陡路上都是揹著母親走過。從小蓮回來後拴狗也像變了個人,夜晚小艾肚皮上的他總是沒有力氣,某一個又極度壓抑的晚上他不禁聲淚俱下地向小艾吐露了這段往事,善良的女人總容易原諒一個真誠的男人,同時又容易為另一個勇作犧牲的男人而感動,他安慰自己男人的同時總是勸解他去得到那個男人的寬容。拴狗是有這個意願的,可等女人說了之後再照做的話更顯出了自己的懦弱和糊塗,因此女人越發的勸慰反而使他覺得她越來越看不起自己,於是夜晚的他漸漸地開始變態。忍無可忍的女人獨自翻過遠山跪在小蓮的房前乞求代表家庭徵得寬容。但這更加深了拴狗的猜疑和憤恨,於是他的變態延伸到了白天,小艾在精神與肉體長久的雙重摺磨下有一天她突然變得瘋癲,在某一個晴朗的日子裡她笑著向村人講出自己男人的那件往事後她吊死在一棵樹上。

紛揚的雪花在天空飄著,躺在地上的小蓮眨著眼睛,也許他從來沒有原諒過,只是選擇了自己所認為的智慧。這回大概沒有人給自己墊背了,上回掉下去砸死了兩個穿不一樣軍裝的人,他們的隊伍還忍著悲痛忿恨治好了自己的腿,這回大概是沒人幫他了。他懷著巨大的悔恨想象著兒子兒媳再見到自己時的目光,一邊摸索著兜裡的洋火試圖坐起來。

五天後,當一場厚雪消退的時候,人們發現了小蓮,他靜靜地躺在一片片燒灼過荒草的溝底,嘴裡含著一縷安寧草,青白的臉上竟然還帶著笑意。派出所的兩個民警低聲說道:“他能四處點火就說明他還能走動啊,就算他不能從這崖坡子上上去,只要順著溝走,總能走出去啊。”另一個民警走到小蓮旁邊順著他瞌眼的方向眺望著,突然聽到遠處路過的發動機的聲音,猛地一拍大腿:“我知道了!可他在笑什麼呢”?除了小蓮自己不會有人知道他在笑什麼。

赤著腳的小蓮坐在崖的這一邊,剛剪了毛毛的短髮捏著柳條吆著羊的姑娘站在崖的另一邊,他笑著向那姑娘炫耀:“我能用這安寧草吹出好聽的聲音你信嗎?”

“那你吹一個我看看。”

“怎麼樣?好聽吧?”

“那你再吹一個我聽。”

“你笑起來咋那麼好看啊,像……”

“像什麼?”

“像我以後的媳婦。”

“咦,你家比我家還窮,誰會給你當媳婦啊。”

“我二姐剛嫁人,那捆新布很好看,我偷出來給你做件新衣裳吧……”

2020。11。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