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畫筆記：照夜白、李煜、米芾及其他題跋

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所藏中國書畫，最令人懷念、最具傳奇色彩的，莫過於韓幹（韓幹，下同）畫照夜白。

照夜白圖，紙本水墨，唐韓幹所畫。若不算前後附加的題跋，畫心縱30。8釐米，橫33。5釐米，今藏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佇立在這千年來流傳有序的名跡前，真是又驚又喜，又感到時空的錯亂，竟一時茫然，很難理出個頭緒來。

照夜白，本是唐玄宗李隆基的寵騎，系西域進貢的汗血寶馬。據《太平廣記》載，玄宗乘照夜白賞芍藥花，楊貴妃坐轎跟從，一如《長恨歌》所唱：“春從春遊夜專夜”。其間讓李龜年度曲，並招李白賦詞。在興慶池東沉香亭前，太白豪興勃發，一揮而就：雲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想來，照夜白曾見證過李白的榮光。

除了躬逢盛餞，照夜白還曾蒙罹風塵。安史之亂中，“千乘萬騎西南行”，玄宗就是騎著它走過散漫黃埃，越度巴山蜀水。“宛轉蛾眉馬前死”，也許它也不捨楊貴妃的香消玉殞；“到此躊躇不能去”，也許它還在馬嵬坡的一抔黃土前徘徊傷神。

比李白小十餘歲的杜甫，可能沒見過照夜白，但他無疑看過照夜白的畫像。開元中以畫馬知名的畫家有曹霸、韓幹、陳閎等人，均畫過照夜白，杜甫不僅在別人家看過曹霸所繪照夜白，也見過曹霸本人，還專門為他寫了一首詩，即著名的《丹青引贈曹將軍霸》。杜甫在詩中說曹霸“曾貌先帝照夜白，龍池十日飛霹靂”，他對曹霸的技法十分推崇，不過，對韓幹，則頗有微詞。

杜甫在《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中說：“幹唯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傷。”大概曹霸是武將，熟悉勁健戰馬；而韓幹則久居深宮，看多了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的肥馬。不過，隨後的張彥遠對杜甫的觀點提出異議：“杜甫豈知畫者？徒以韓馬肥大，遂有畫肉之誚”。到了宋代，蘇轍也有感於大腹便便的照夜白，戲謔韓幹“畫馬不獨畫馬皮，畫出三馬腹中亊”；蘇軾見了，也忍不住以此打趣蘇轍：“幹唯畫肉不畫骨，而況失實空留皮。煩君巧說腹中亊，妙語欲遣黃泉知。”

韓幹，盛唐畫家，以畫馬知名。他早年貧苦，在酒館幫工，因送酒到王維家而得到這位大詩人的賞識和資助。經王維推薦，韓幹得以跟隨大將軍、名畫家曹霸學習。後入宮為御用畫家，玄宗想讓他向成名已久的陳閎學習畫馬技法，韓幹則說說了一句千古名言：“臣自有師，陛下內廄之馬，皆臣師也。”

韓幹所畫照夜白問世以來，遞藏有序，歷代著錄不斷。五代時為南唐後主李煜所有，後為賈似道、項元汴、安岐等歷史上有名的藏家收藏過。除了藏家的收藏印鑑外，畫卷上還有眾多名家題跋觀款。

難能可貴的是，此畫保留了南唐後主李煜的墨跡真容——即“韓幹畫照夜白“六個字，旁邊還有號稱小楷名家宋吳說的考證：“南唐押署所識物多真，吳人吳說。”

李煜的書法墨跡，世所罕見，可能這照夜白圖上的六個字，是唯一的信物。成書於北宋徽宗宣和年間的《宣和畫譜》載：“李氏能文善書畫。書作顫筆樛曲之狀，遒勁如寒松霜竹，謂之金錯刀。”可見，李煜的字，其影響一直流佈到北宋末年，“寒松霜竹”的風格，對徽宗本人的瘦金體也不無影響。金錯刀體的筆法，據《宣和畫譜》，乃“用一筆三過之法”，特色是“顫掣”。如今，對此筆法的理解，均為後人臆度，其真實的身影，只能在照夜白題款上去斑窺了。

啟功在《論書絕句》中對特為李煜的題款賦詩一首：江行署字實奇觀，韓馬標題見一臠。有此毫鋒如此腕，羅衾何怕五更寒。對此啟功自注：李後主書，宋人亦每稱之．宋叢帖中常載其目。今惟汝帖殘石中存起五言律詩一帖，顧已剝蝕模糊，非復真面目矣。今世傳有古畫題署二事，以餘考鑑，蓋同出李後主之筆。

李煜的題名，可能還不算照夜白上最早的書法墨跡，因為，在畫面的左上方，題有”彥遠“二字，這極有可能就是唐代張彥遠的題名。張彥遠在中國書畫史上大名鼎鼎，是《歷代名畫記》和《法書要錄》的作者。《歷代名畫記》明確記載韓幹畫過照夜白：“時主好藝，韓君間生，遂命悉圖其駿，則有玉花駿、照夜白等。”

《歷代名畫記》還記錄了一則韓幹的軼事：韓幹閒著無事的時候，有認來訪，說是受鬼所託，請韓幹畫一匹馬。韓幹畫好後，就燒掉了。不久，果然有一個鬼騎著馬前來致謝——“其感神如此”。

在“彥遠”題名的下方，還有一個恭恭敬敬、規規矩矩的小楷字“芾”。在名跡上題跋從不吝惜筆墨的米芾，一改洋洋灑灑、揮灑自如的風格，這次不知為何，竟顯得有些拘謹，像寫向太后輓詞一樣，收斂了許多——也許，正襟危坐的米芾，正是以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態度。

從時間上看，宋人寫在照夜白圖上的題字觀款，較早的，除米芾外，還有向子堙。米芾字小，而向字較大。巧的是，向子堙正是米芾所書《向太后輓詞》中向太后的晚輩族人。

在照夜白上的眾多題跋中，元末人楚惟善和危素的字頗值得玩味。楚惟善的題跋其實就是一片短小精幹的史論，由照夜白想到帝王的威儀，表達出對漢文之事的懷念。史載，漢文帝在位二十三年，車輛狗馬等玩物無一新增，甚至還把馬匹都下方到各地方驛站服役。

危素入明時年事已高，但這並不妨礙他成為明太祖朱元璋最倚重的書法家，要不然，朱元璋也不會把一生中最重要的文字——為父母合葬陵寢所立的皇陵碑文，交給危素來書寫。遺憾的是，皇陵碑早在明末就被流寇張獻忠手下焚燬。此碑我看過數次，字跡無一完好，所幸國家圖書館存有一幅明代拓本，展出時曾去看過，書法與照夜白上的題跋如出一轍。

值得一提的是，畫中還有一處題跋為揭汯所書。揭汯是元代大書法家揭傒斯的兒子，他的小楷字溫文儒雅，圓潤工整。在揭汯落款的下方，收藏家項元汴不倫不類地鈐上了自己的印鑑。

照夜白圖卷後還有明初文人曾魯、林唐臣、徐尊生、章師孟的題跋，其中，曾魯的字清秀婉麗，宋元之意盎然。曾魯在洪武朝與宋濂齊名，《明史》“曾魯傳”記載：徐尊生嘗曰，南京有博學士二人，以筆為舌者宋景濂，以舌為筆者曾得之也。

可能由於明後照夜白圖為內府收藏的原因，畫上清人題跋不多，除乾隆外，只有沈德潛和陸潤庠二人。乾隆在畫上題寫了五處，又加蓋了二十六枚印章，可見他對此畫的喜愛。

和蒙娜麗莎沒有眉毛一樣，照夜白也有個奇特之處——沒有尾巴。人沒有眉毛或可理解，而馬沒有尾巴，就有些令人納悶。因而也有人揣測，此照夜白圖可能已不是韓幹的全部手筆，而是殘破後為後人修補而成。

流傳有序的照夜白圖是怎樣流落海外的呢？說來令人唏噓。清末此捲入恭親王府，民國期間恭親王之孫溥偉欲售此畫，英國商人託上海古董商代為洽購，張伯駒聞知此事，曾寫信給北平主事者，勸其禁此畫出境，無奈事與願違，最終照夜白還是渡海而去，最終輾轉到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

2016年的一個冬日，我坐地鐵到第五大道，走了一會，來到大都會藝術博物館，草草瀏覽一下里面的印象派油畫及埃及建築雕塑等，就徑直來到照夜白的面前，一同展出的，還有四十三行靈飛經墨跡和黃庭堅的廉頗藺相如傳。在心儀已久的字畫前徘徊了許久，不願離去。乃至出去後，又再度返回，重新看了一遍。

回來的路上，漫步在白雪皚皚的中央公園，心裡還在想，韓幹的畫是能招致鬼魂的，不知那些見證過照夜白、為它寫過頌歌、題詞的一個個詩魂書魄，是否會跟隨著它，一道漂洋過海，來此小聚一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