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裡無處不在的面子學問

1

紅樓夢裡，平兒憑著機靈和忠心，平日像走鋼絲一樣小心翼翼地平衡在賈璉和鳳姐之間，但仍不免有摔下的瞬間。

比如，鳳姐生日期間，賈璉招來鮑二家的，兩人齊口稱讚平兒，偏又被鳳姐聽到。於是，眾目睽睽之下，平兒成了璉鳳兩口子的出氣筒，羞憤間她只想死了算了。

並不是平兒脆弱或矯情，而是當時那個狀況下，夾在選擇正面“剛”的兩口子之間，她實在不知該怎麼辦。

處於漩渦中心的領域被侵佔、情感被踐踏的鳳姐自然理直氣壯，她一頭撞在賈璉的懷裡叫賈璉勒死她；不佔理的賈璉卻用另一套觀念“夫為妻綱”為自己撐住面子，他順水推舟，索性拔劍要把鳳姐殺了。

整個賈府，如果要找對年輕的日子過得還算甜蜜的小夫妻，他們倆算是。賈蓉無論是和秦可卿還是後面的胡氏，都看不出有什麼波瀾；賈珠早死，李紈孤身，即使有一時的甜蜜，也只寄存在李紈心裡，算不得數了。

但是再甜蜜的夫妻，一旦發生衝突，在面子上也是各不相讓，勢必要爭個高下。

因為大家都知道，誰要是在這場暴露在大眾視野裡的戰爭中“慫”了，那就意味著今後這一輩子，不但會被伴侶時常壓一頭，還會被眾人嘲諷是“包子”“妻管嚴”。

當然，這樣的相爭一般都會鬧到長輩那裡，長輩處理好了，小夫妻繼續過日子；長輩處理不好，婚姻大多宣告破裂。當然那個時代，長輩的權威要更大一些，而女性相對處於弱勢地位。

不過，賈母的處理辦法是給鳳姐撐腰，先表揚鳳姐知禮，又誇讚鳳姐漂亮，然後叫賈璉作揖道歉，這就是會處理矛盾的長輩了，最後用威權嚇唬他倆，嚇唬中又有一點我老了讓我省點心的意思包含其中。她說，“有一個再提此事，我拿柺棍子給他一頓”。小兩口果然不敢再言語。

此場鬧劇中最委屈的是平兒，本來不關她的一點事，卻“無緣無故受了一場氣”。直到賈母傳話給她，“我知道她受了委屈，明兒我叫鳳姐替她賠不是”，平兒“自覺面上有了光輝”，才漸漸平復了心情。

說到底，平兒要的也是一個面子，是大領導親自過問並給予安慰的榮耀。作為鳳姐身邊最信任最能幹的助理，平兒已經習慣了在下層中擁有的那份優越感。

現在忽然被鳳姐兩口子打了，賈府下層中那些勢利眼們就會猜測，平兒是不是就要倒臺了，就算不倒臺，平日的威權也要打一個折扣。現在賈母親自派人來傳話，為平兒大大地長了臉面。因此，平兒自覺面上有光輝。

2

鴛鴦是個能幹的丫頭，也是整個賈府地位最高的丫頭。鳳姐生日時，鴛鴦帶領眾丫頭來敬酒，鳳姐推辭，鴛鴦就說，我們是那沒臉的了，一句話，慌得鳳姐趕緊重新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沒別的，以後還要在老太太那裡討生活，怎麼能得罪老太太身邊最得力的人？所以，儘管自己已不勝酒力，這個面子還是要給。

但鴛鴦也有不稱心的時候，因為她太拔尖，被好色的賈赦盯上了。如何擺脫這個老色魔？她只有依靠賈母來拒絕。但如果私下表態顯然不夠決絕，日後或許還會生變，為了堵死賈赦的路，她選擇了公開抗拒。當然，她的預估也是對的，賈母果然大怒。

睿智如賈母在氣急的時候也會犯錯，她立即衝著坐在一旁的王夫人等說，“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裡盤算我。弄開了她，好擺弄我”。

此話不可謂不厲害。王夫人只能乾站著，“不敢還一言”。尷尬的時刻，探春站出來提醒賈母，“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裡的人，小嬸兒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

一句話讓賈母立即醒悟過來，她不僅在薛姨媽面前連連誇讚王夫人平日很孝順，又叫寶玉替她向王夫人道歉。

很多人在這樣的時刻，沒有賈母這樣的柔軟與靈活，更多的是死撐著，說什麼要你來管，死要面子活受罪，把所有的人事關係弄得很僵硬。

賈母給了王夫人面子，自己有了臺階下之後，還要繼續給自己找面子。她責備鳳姐不及時提醒自己，鳳姐幽默詼諧的辯駁，讓不愉快瞬間煙消雲散，一屋子人繼續打牌取樂。

當然，為給大兒子、大兒媳補面子，賈母又給邢夫人補充說，他要什麼人，我這裡有錢，叫他只管一萬八千的買去。儘管如此，賈赦還是覺得被駁了面子，過後不久花了八百兩銀子買了嫣紅——為自己找面子，而且從那以後，便託病不去賈母屋裡請安了。

某年中秋節，闔家團圓之時，又講笑話暗諷老太太偏心，還說以後讓賈環來襲爵，誰都知道他的老母親對寶玉的寵愛，偏這麼說，就是拿刀戳老太太的心啊——賈赦就是個氣量小、人品差的小人。所以我們民間有寧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說法。

鴛鴦依附在賈母背後，看清了賈赦的為人，捎帶著連他的菜也不肯讓賈母吃了。有一次，她對賈母說，大老爺的菜看不出是什麼東西，不肯端到餐桌上來。鴛鴦也是一點面子不想給賈赦了。

3

迎春的乳母，因賈母整治大觀園，被查出帶頭聚賭，處罰她“四十大板，攆出，永不許再入”。迎春當時在座，“覺得沒意思”。畢竟是自己屋裡的人，且還是自己的乳母，她覺得沒面子。

黛玉、寶釵、探春都起身向賈母討情，“這個媽媽素日不玩的，求看在二姐姐面上，饒了她吧”。這就是所謂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但賈母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做了那樣的處罰，怎麼可能輕易收回？賈母拒絕了，駁回了眾人的情面。

這裡的賈母不再是慈愛的老祖母，而是賈府金字塔尖上的統治者，威嚴、冰冷，對賈府各種弊端洞若觀火。她一旦發怒，不管是誰，都在劫難逃。

迎春屋裡發生聚賭之事，邢夫人也覺得自己臉上沒光，因為迎春名義上是她的女兒，於是她跑到迎春屋裡訓斥了一回迎春。

她先把責任推到璉鳳二人身上，說這兩口子不管妹妹，又撇清自己，“你又不是我養的，但凡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又有一句話說”，最後怪迎春本人怎麼沒遺傳到她親孃的要強，“你娘比如今趙姨娘強十倍的”，跟著她的婆子們順水推舟，竟責怪探春不照管姐姐。

總之，迎春乳母聚賭這件醜事沒有她邢夫人的一點責任，在推脫中試圖找回自己的臉面。

當然，面對帶病過來伺候的鳳姐，她毫不客氣，“請她自去養病，我這裡不用她伺候”。鳳姐也是八面玲瓏的女子，在眾人面前素有“霸王”之稱，但是她的婆婆心懷不忿，存心不給她面子。

鳳姐因此看破一些，她對平兒說，“我白操一會子心，惹得萬人咒罵，我也作個好好先生，得樂且樂，得笑且笑”。可以說，迎春乳母事件，讓鳳姐得以了悟“人間不值得”。

她就是太真了，太想把家族的事處理好了，太想落個能治家的好名聲了，結果牽五掛四，得罪了很多人，讓自己落入十分被動的困境中。

好笑的是乳孃的兒媳婦，王柱兒家的，事後，竟然打著我給姑娘贖回原來的金釵，你給我婆婆求情放她出來的主意，妄圖和迎春講講條件，救出她那驕橫跋扈、一心發財的婆婆。

或許是她訊息不夠靈通所致——黛玉、寶釵等早已求情，且被駁回了。她還以為迎春的面子足夠大，殊不知，早在南安太妃來府時，賈母就已經捨棄了迎春，不拿她的乳母做筏子開刀拿誰的呢？

4

詩人顧城有幾句詩很好，他說，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種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可是這樣美好的關係可遇不可求。

彼此信任、心有默契，一起享受柔軟又輕盈的時光，除了熱戀期的情人們偶爾能做到，心事重重的俗世中人誰能呢？

你不知道什麼時候，你自己可能都不記得發生了什麼，就得罪了一些人，就傷害了一些人，就被一些人記仇了。就像鳳姐，對她婆婆，雖然心裡確實有些瞧不上，可在禮貌上從不欠缺，只是因為她在賈府活躍有榮光，不受寵的婆婆就仗著宗法制給予的地位居高臨下，當眾給她沒臉。

就像賈母，對下人可以恩威並施，鐵腕政策，鐵面無私，但是對兒女，老了就圖個樂呵，四方都給面子（迎春有點例外），只因鴛鴦一事，駁了賈赦的面子，事後儘量彌補也無濟於事，賈赦就開始折騰起來了。

但仔細看，懂得彼此給面子的，在紅樓中，都活得比較快樂，心無掛礙；不懂給人面子，或者不懂別人遞過來的面子，都活得氣憤憤的，最終毀掉的是整個家族包括自己在內的安樂窩。

因此，飽經風霜的舊中國上海青幫老大杜月笙感嘆說，人生有三碗麵最難吃——人面、情面、場面。行走江湖，當然要講面子。而紅樓中的面子學問比比皆是，掌權者需要面子，下層人也需要面子。

對他們來說，有時面子是一劑藥，讓受傷的心有了治癒的可能；有時是一種裝飾，遮蓋千瘡百孔日漸枯萎的血緣關係；有時是一個手段，謀求利益的更大化。

只能說人生太尖銳，太殘酷，太容易引發看不見的微妙戰爭，假若有面子時時傍身，並常常送人面子，那麼一定程度上可以緩解人與人相處的疼痛與尷尬。

要活著，只需要溫飽，可是，能看見草、看見風的活著，終究會快樂很多，願我們都能從紅樓中領悟面子學問。

作者：樵髯，本文經作者授權釋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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