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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閩江,我們都不再有水面的視角了 | 南帆

2023-01-13由 文匯網 發表于 林業

養兩隻狗有什麼講究嗎

關於閩江,我們都不再有水面的視角了 | 南帆

江岸小碼頭

我已經在福州市閩江江畔居住多年,寓所的窗戶就可以看見江流。每天早晨用力拉開窗簾,嘩的一聲。然後,一條大江調皮地跳到窗框之上。陽光灼亮,江流閃閃發光。我鬆一口氣。拉開窗簾之前,我時常浮出一個奇怪念頭:一夜之間,這條大江會不會突然消失了?拉窗簾的動作常常用力過度,誇張彷彿是在掩蓋內心驚慌。當然,大江始終在那兒,不疾不徐地流動,開天闢地以來就是如此。想多了——窗前的水流紋路之中隱藏著嘲笑。有時,江流遲緩,水波不興,似乎還在酣睡。江邊大榕樹下一個晨練的老者試圖喚醒這條大江。他的方式是用力拍打自己的臀部發出巨響。從寓所的視窗看下去,老者發出的聲音與動作並不同步。他已經開始做第二個動作了,第一個動作的聲音才傳上來。大江什麼時候醒來?

向東展望的時候,寓所的視窗曾經可以看到,大江繞出一個弧線奔流而去,最終隱沒在煙波浩淼之中。長長的馬路沿江岸伸展,一串串車輛迅疾而過。然而,現在視窗的大江被遮去一小半。窗外一幢二十多層的大樓拔地而起,切斷了視線。這是一幢銀行大樓,比我的寓所要高出許多。早晨的太陽必須越過銀行大樓,才能惠及我的寓所。夜晚的月亮從大樓的剪影背後緩緩升起,彷彿是銀行放出的一個氣球。

這一帶號稱城市的金融街,矗立許多幢高低不一的金融大廈。“金融街”這個概念很遲才傳到我居住的城市,所幸的是還能在江濱找到落腳之處。與上海的外灘不同,我所居住的城市對於江濱遲遲沒有感覺。我遷到這一帶的時候,江邊仍然是一個荒涼的所在。幾棵大榕樹之間有些空地,夜間停放了二十來輛城市運垃圾的大卡車。江岸與灘塗幾乎聯在一起,一叢叢長長的茅草與一堆堆的碎石。江水嘩地撲上來,然後無趣地沿著碎石的間隙回到江裡。

金融街的建成似乎不過幾年時間。那時我常常在這一帶遛狗。家裡養了一隻拉布拉多狗,肥胖而頑皮,力氣又大,只有我牽得動它。每一次套上繩圈出門,它都激動得直喘氣。我一個人牽一條大狗穿行於燈光黯淡的街道,偶爾才會遇到一個面目模糊的行人。眾多金融大樓還是一幢一幢巨大的水泥模型,玻璃幕牆正在從頂樓慢慢往下安裝。這條狗從未設想進入金融街的哪幢大樓當總經理,而是直撲路邊幾棵剛剛栽種的小樹或者金屬的路燈柱子,不厭其煩地蹺起腿撒幾滴尿。這是一條狗宣示主權的隆重方式。有一天晚上,它似乎走累了,耍賴躺在馬路中央不動,伸出舌頭喘氣,用力拖也不肯起來,幸而那時的馬路上沒有車輛往來。

不清楚金融街積攢了多少財富,那些大樓不少年輕人進進出出。傳說一個大亨計劃在金融街旁邊蓋一幢一百多層的大樓,宣稱要挑戰亞洲的高度,當年幾家小報似乎還刊登了訊息。我估算一下,如果將這一幢大樓橫過來,它的長度充當一座跨江大樓肯定綽綽有餘。後來聽說大亨的資金有些問題,大樓壓縮為五十層左右。不久之前我駕車路過那裡,似乎還是一個荒蕪的工地。藍色的工地大門緊閉,沒有見到工人和車輛出入。

靠近端午節的時候,江上會傳來嗵嗵的鼓聲。划龍舟訓練開始了。龍舟的出現使整條江急促起來。機船還未出現之前,龍舟代表了水中的最高速度。龍舟速度並非個人所為,而是村莊裡最為強壯的男子共同製造的。村莊之間的龍舟賽事至為重要。昔日的龍舟比現在講究得多。整條龍舟刷上白色油漆,描上一條龍,再畫一隻鳳。龍舟前面的龍首是出征之前安上去的。必須有一個龍首的祭拜儀式,水果三牲,焚香叩首。香菸繚繞之中一陣響亮的鞭炮,然後抬出龍首沿街遊行。龍首瞪圓鼓出的兩眼,威風而且猙獰。昔日往往有一個人站在船頭揮舞龍旗與嗵嗵的鼓聲一起控制划槳的節奏。他的身體一伸一縮,如同醉人的搖擺舞。

龍舟賽事產生糾紛是常有的事。相互碰撞甚至翻了船,揮舞木槳對打。對於名次的排列有爭議,一氣之下將錦旗扔到了江裡。一個大老闆出錢贊助家鄉的龍舟賽事。頒獎時他才發現,自己的村莊居然不是第一名。他接過亞軍的獎盃用力擲到主席臺下面的江水裡,在一片譁然聲中揚長而去。比賽的是龍舟,沒有點脾氣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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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心寺廟

與我站在視窗不同,鳥兒是在空中看到這條大江。或者說,鳥兒感興趣的僅僅是這條江出海口沿岸的一片狹長的溼地,大約2400公頃。溼地灘塗上各種小蟹小魚窸窸窣窣地穿行撲騰,還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貝殼類動物。綠色的植物綿延起伏,大片紅樹林的樹根懸空地扎入沼澤地。這個地方是一大批候鳥的樂園。這些候鳥往返於澳大利亞與西伯利亞之間。如此漫長的空間距離,約2400公頃的溼地如同一枚針尖大小。可是,候鳥從空中一頭紮下來,準確地棲息在這裡。它們要休養生息一段時間。這片溼地的常駐居民是五萬只左右各種型別的候鳥。有的候鳥悠閒地漫步灘塗尋覓食物,有的把鳥喙探入水中急促地搜尋,有的浮在波浪之間起伏,有的把頭埋在翅膀中睡覺。偶爾它們發現了險情,數千只鳥瞬間一起飛到空中,密密麻麻地遮沒了天空的一角。它們在海風中一起拐一個彎,一大片揮動的翅膀和白肚子突然轉了過來。

候鳥之中有許多白鷺。白鷺分大白鷺、中白鷺、小白鷺。大白鷺長長的脖子,脖子中段有一個明顯的喉結,縮起脖子打盹的時候看不見。一些白鷺脫離了這一片溼地溯江而上,移居到我的寓所附近的兩棵樹上。與鄰居聊天時發現,他們也在關注白鷺的動向。鄰居在後窗架起一臺相機,每日拍攝白鷺的起居。他們觀察到白鷺的作息時間是,早晨四點多就飛出來了,晚上七點之前回到樹上。根據精確的計算,兩棵樹上棲息了四十六隻白鷺,三十九隻是純白的,七隻帶有灰斑。

一天傍晚,我散步到白鷺棲息的兩棵樹下,試圖驗證鄰居提供的白鷺數目,順便窺視它們的居家方式。我意外發現,樹上已經寂然無聲,一隻白鷺也沒有了。疑惑之間,突然見到樹下的陰影裡坐著一個核酸檢測工作人員。他身穿一套白色防護服,俗稱“大白”,看起來如同一隻碩大的白鷺。他也疑惑地看著我,以為我是來做核酸檢測的。

我猜或許“大白”嚇走了白鷺。哪兒來的這麼一個大傢伙?“大白”的體積超過了十隻白鷺的總和,四十六隻白鷺連忙拖家帶口一起遷走了。然而,這幾天發現,白鷺又遷回那兩棵樹了。不知它們躲在哪兒觀察了一段時間,沒有察覺致命的威脅就解除警報返回家園。白鷺肯定已經弄清楚,樹下那個“大白”飛不起來,不會到樹上搶佔它們的寓所。

少年的時候從未想到,有朝一日會在視窗與這條江無言相對。當年這條江是我的游泳場。因為住得遠,我只能在午後匆匆忙忙趕到江邊,迅速脫下衣服捲成一團放在龍眼樹下,兩隻拖鞋擱在上面,不放心再擱上一塊磚,然後爭分奪秒地跳到江裡。午後的太陽剛剛還明晃晃地懸掛在天上,怎麼就要沉到起伏的山脈背後了?發涼的江風吹得面板開始起雞皮疙瘩,只得戀戀不捨地上岸回家。一個夏季過去了,所有的小夥伴都曬成一條條泥鰍。哪一天開始,居然僅僅願意坐在視窗而不跳到江裡去?

坐在視窗覺得,這條江隔得多遠呵。下樓,出小區大門,還得穿過一條馬路,然後是一片江濱公園,還得下好幾級臺階才能碰到江水。要用腳趾頭在江裡撩出一個水花嗎?當然,謹遵醫囑,鍛鍊身體。然而,不是有健身房嗎?健身房裡配備了各種器械,譬如跑步機,或者原地不動的腳踏車。我們願意和零件裝配起來的器械打交道。器械上那一塊小螢幕會顯示出剛才消耗了多少卡路里。對了,醫生也說游泳是最好的運動方式。那麼,到游泳池去吧。游泳池裡的水藍汪汪的,瀰漫出消毒水的氣味。這條江有什麼味道?想不起來,太久了。

偶爾在江濱遇到一群玩無人機的少年。他們熟練地操縱遙控器,無人機呼地一聲從地面起飛,懸停在半空,然後忽左忽右,靈活得如同一隻大蜻蜓。另一種無人機是體驗式的。戴上一副VR眼鏡,安裝於無人機的攝像鏡頭轉換成VR眼鏡之中的視野。這種無人機可以疾速躥到空中,也可以貼著地面飛行,甚至從一個小小的孔道里鑽過去。這些少年利用無人機上的攝像機拍攝了許多照片與影片。江流回旋,兩岸密密匝匝的樓房如同一簇又一簇的珊瑚,幾座跨江大橋像是細細的火柴桿搭起來的。無人機開始下降,滑過兩岸的璀璨燈帶、通體晶亮的大樓和路面上連成一串的車燈。落地之前,無人機順便拍一下一幢銀行大樓四十層辦公室裡的人正在幹什麼。

這些少年言辭老成,一副什麼都懂的神氣,對於遙控器螢幕上的各種符號如數家珍。我們聊了一會兒。我突然想到,問起他們哪一個曾經在這條江裡游泳過。沒有。沒有哪一個人表示出興趣。沒有哪一個人關心這條江的潮汐、灘塗、白鷺。沒有人想把身體泡在江水之中,揮臂擊水,聽一聽浪濤拍打在臉頰上的聲音。他們雙腳站在江濱,看到的江水卻是收縮在攝像器材的鏡頭裡面的。現在,我擁有的是視窗的視角,他們擁有的是空中的視角。我們都不再有水面的視角了。

作者:南 帆

編輯:謝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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