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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aoBao故事|江南故人(散文)

2022-12-03由 中國青年報 發表于 林業

曬太陽頭髮會長的快嗎

江南是個多被定義的詞。原框定作地域,長江以南。後來添了綠意,魚米桑田,柳樹的綽約之姿,漸在文人筆下成形。

站在楊浦區江灣鎮的弄堂口,則能看見另一個江南。清明的連綿雨靄消去,使整個鎮的輪廓明朗起來,舊也舊得亮眼。文化遺址融在柏油路上,城市更迭又興起,地產公司,高等學府,被炸燬的鐵道,儼然圍作小花園,卡車咖啡,紀念品商店,復興中學。蘆涇浦流的是從前的水,廣中的路牌沒換,留了點遐想。

再往巷深處走,幾棟刷成鵝黃的矮樓,褐頂頹顏,圍作居民區。階梯自門前伸出來,不過數十層,三兩坐著曬太陽的鄰里,頭髮蜷曲,家長裡短。音量不大,卻分外有溫度,惹得旁邊偷閒的貓,聽畢都要挪開癱軟的四肢,給這熱鬧讓座。

再往前走,我抬頭望,竟看見敬老院幾個大字。

養老院和居民區僅隔一條單行道,有座半環狀的建築,僅比對面高出半個頭。三層,隔間整齊排開,中部空一方水泥地,權作自由活動的空間。有老人從房內探出來,倚著欄杆,用身子接散落的陽光。

再沿著廣靈路走,敬老院遇到不少。外觀與居民樓相差無幾,平白路過,晴天坐在街口暢遊,關起門來各生爐灶,視窗湧出百家飯的煙火。確實,也就一排燈,幾道斑馬線的距離,大抵都聞得到,聽得清。他們也曾有那樣的時刻吧,喜愛陽光的心情都一樣的,但眼神有各自的力度,吵嚷的,交換的。間隔分明的感覺,總讓我想起高中的宿舍,等距的屋簷,費力融入,預留些心理空間不能共享。

我低頭回到人流,心裡默唸,敬老、養老、康樂館。恍惚間,覺得這也是時代的解說碑,紀念一群人年輕過,奮鬥過,而在此安享人生末程。但不寫始建年代,大事紀要以昭後來。作為歷史的人和作為歷史的城,大抵不同,沒有座標可循,生命就是整段征程。

國年路,筆直向前,可以由復旦幼兒園走至養老院。復旦的同學都說,整個人生都在這條路上了。至於終點是什麼,誰都不提,但也知道,有路必有盡。

記得在故鄉時,我曾陪奶奶找養老院,她點名去鎮上某家,裝修新式整潔。我坐在後排,瞧見“永新養老院”的字跡漸次放大。知道是地名,為顯中心的氣派,詞句衝撞帶著不服輸的疲態。爺爺病逝後,奶奶各項指標忽然開始紊亂。他們分明是最愛吵架的一對,過年開車返鄉,消磨大半天,叩開門,已有衝突的氣候。爺爺立在二樓,奶奶穩據院子中央,指尖利得像刀鋒。奶奶生病後,忽然變得溫柔起來,讓我摸她脖子後的硬塊。

老變成了一件及具體的事。我第一次摸到梗塞的形態,如按浸海綿復彈。若不是瞧見緊密的針孔,只想是肌肉鬆弛。

血通不過去,總是後頸痛。她說。

奶奶是知青下鄉,嫁人時心氣很高,容不下逆意。孕得五個孩子,自己還開服裝店,成為鎮上最早的萬元戶。她在產房裡阻止醫生剖宮產,怕母親生不了二胎。許多年後,我在酒店門口與她爭執此事,奶奶戰慄得用雙腳跺地,粗硬的短髮沾滿泥濘。“你記住,我也是個母親。”字正腔圓,聽來極公正的話,我卻嗅到一股歷史的嘲弄,嚇得拼命往前跑,重複她先前的哭泣。

斑斑點點,再壓,肌肉裡積年的怨氣和錯節,都彈回我手心。

父親要盡長子的孝道,載她去找養老院。原本商量找護工,奶奶滿口回絕,說出去不成樣子,自己還能走動。

偏偏是正午的太陽,映入敬老院的玻璃走廊。有人滿臉和善地帶隊,奶奶執小包緊跟父親,心猿意馬,卻推開每扇門打量。幾個歲數相仿的婦女,結伴出門。她也問一句,幹什麼去?

去超市吹空調,好舒服。

奶奶似乎和人群不合,果然,她拉著父親離開了。

之後,奶奶搬進一間木屋,有地窖,客廳和臥室,除了屋簷低矮,足夠她獨自打理生活。同是過年,妹妹騎車載我去看她,隨手多買一瓶鮮奶,她滿意地笑,彷彿我向來是個孝順孫女。擺出剩菜、水果。整座房子,唯有冰箱裡的燈亮著,一陣陳舊的冷氣襲來,聞得見食物在深處發酵下沉,隔夜的,上個月的,為生存囤積著。她單拎出一些,急欲與我分享。

那一刻我在想,她若住進養老院,會不會更好?

反倒是,我們常懷念先離開的人,大概是留下太多空白。除夕,叔叔點亮一串極響的炮仗,餘燼升起道白幕,我就在院子中間,她常站的位置。一抬頭,兩隻紅嘴綠身的鳥立在簷下,並不生分。父親湊近我耳邊,“你爺爺來看我們。”我點點頭,心中充滿煙火燃盡後、慶祝的餘屑。姑姑認出,那是一對相思鳥。我聽著那啾啾的鳥鳴,明白人隨著江南一起老去,留下的,只有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