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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擔遙遠的山柴

2022-09-17由 曲靖日報掌上曲靖 發表于 林業

什麼一擔柴

劉放

我的家鄉劉勝二靠近湖邊,在那個圍湖造田的年代,加上礦山大開發汙染的後遺症,就患上了既近水不得魚,又遠山沒柴燒的窘迫。燒飯熱水,只能巴望著田裡水稻脫粒之後的稻草,團成團,塞進灶膛,焚燒。其實,這也近乎是牛口奪食。稻草是牛的主要飼料,在沒有青草的冬天,就靠這些幹稻草活命。但沒辦法,人先活命要緊。於是,一些孩子,尤其是放牛娃,為父母分憂,也為自己放養的牛們省草,除了到廠礦的煤屑堆拾撿未及燒透的煤渣,還會到冬日的田間,割取乾田裡割罷水稻剩下的半截筷子長短的稻稈茬,我們鄉下人稱之為“谷樁”。這一切,無非都是為了讓東方人稱之為“燧人取火”、西方人稱之為“普羅米修斯盜火”帶來的這道光熱源,來聚集舔舐黑黢黢的鍋底,溫暖照亮黑黢黢的日子,繁衍熟食,繁衍生命。

這樣,當二十里外的果城裡,送來一擔乾柴,那是多麼的讓人眼熱啊!不但人眼熱,我想,連牛眼也會跟著發熱。雖然牛沒法吃柴,但一擔柴可以頂十擔稻草,可以節省小山樣的一大堆稻草,牛眼能不熱嗎?能不望著這擔乾柴連連咽口水嗎?

在我的童年時代,果城裡的姑姑,一年四季都要想方設法給劉勝二村她的母親送柴。

其實,姑姑在羅文俊村,砍柴也非常不易。附近的山,都讓勤勞的村民利用點滴時間給收拾完了,滿山像是剃頭刀削過的,像是掃帚掃過的,沒柴了。於是,田裡活稍微有點空,生產隊長髮話,大家可以去砍一天柴了,村民才會帶上砍柴刀和乾糧,天不亮出村,翻越幾座大山,去砍一擔活柴,在落日餘暉裡,疲憊歸村。這擔柴放幹後,也就半擔,完全可以兩擔合併成一擔。

平時,絕對不可無故曠工砍柴。否則,村裡會批鬥懲罰,扣口糧,過著屬於守著青山沒柴燒的日子。有時家中柴斷檔了,“無柴之炊”,那就只好先向鄰家借捆柴用用,待日後自己有了,再償還。但總的來說,靠山的村子燒柴比我湖邊的家鄉要好不少。據說在久遠的年代,每逢過年了,山村人都是用牛車裝了乾柴到湖邊以物易物,以山柴換湖邊人家的魚蝦,作為過年的年貨。大魚到山村,會做成臘魚,晾曬在山牆上,山風吹過,臘魚晃動,似乎在傳遞著山柴與湖魚的對話,講述著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農耕生活。

瞎折騰,才會讓日子亂套。

那一年臨近過年,姑姑突然發現我與奶奶沒柴了,她又脫不開身送來,情急之下,她就仿效去遠山砍柴。那天天沒亮,奶奶被姑姑叫開門,看到衝出夜色而來的一擔柴,奶奶當場就哭了。姑姑顧不上撫慰娘,她還要急著趕回羅文俊村出工。那七個兒女的一大家子,還指望她的工分,更承擔不起罰扣。她帶著一身熱汗而來,裹著一身冷汗而歸,趕回她的村,不耽誤出工。

聽著姑姑漸行漸遠的腳步聲,我會細細想她來回的路上所遇。一路熱汗的來路上,一定有零星的狗吠,是那種被驚醒美夢而不耐煩的咕噥。還有許多黑乎乎的視窗,不解地望著這夜行人,何故不白天挑柴趕路?一路冷汗的去路上,頭頂的星月們,大約會一個接一個地打寒噤。牛欄裡反芻的大傢伙,在倒嚼,大而溫性的牛眼眯縫著,辨析它胃裡稻草的一生,從嫩嫩的秧苗,長成蛙聲四起的夏夜,長成稻浪起伏的秋野,孕育懷胎成香噴噴的大米飯供人食用後,衰老枯黃的身體還要給不言不語的牛增添能量。如果弄得不巧,還要被人橫刀奪愛,進了灶膛……

好多年過去了,我一直記得這擔柴。這擔光熱或溫度。這擔東方人西方人吃熟食都要的光熱或溫度。

一晃,我這當年的村童已是白髮滿頭之人,奶奶則到另一個世界四十多年了。我的姑姑,她如今很幸福,她不像她的母親那樣,要兒女星夜送她柴燒。我的湖邊家鄉一律都燒上了液化石油氣,已經不屑於燒柴,更別說稻草、“谷樁”和煤渣。羅文俊村也不燒柴,全部改用液化氣。這讓當年光禿禿的山上長出密集的柴草,自榮自枯,愣愣地望著山下的村民,不懂自己何故被冷落。這當然是經濟的發展和時代的進步帶來的變故。綠水青山是迴歸,但故事不會重複,只會誕生新故事。

我如今在千里外工作,每逢過年,我還是會難免要想起童年的歲月,想起黑黢黢的鍋底,也想起那擔從無底的夜色中浮起的一擔柴。故鄉已無奶奶,也無父母,但我仍然會想方設法回老家一趟,看望鄉下的老姑姑,帶點異鄉的土特產,讓她分給她的孫子和外孫們,額外增添一點她的天倫之樂。然後,在單獨相處的時候,我會塞給她一個信封,說,少了點,但是乾淨的。這個信封,自然還凝有千里旅途的體溫。

她接了每次都會說,太多了,上次的還沒有用完。

我說,慢慢用,下一次,又要等一年。心裡嘆,我永遠也挑不回來那擔柴了,只有這點用不著一身汗水的心意。

在回故鄉的高鐵上,我用手機掐出這則文字,掐字的過程中,字裡行間滿是遙遠記憶中的那擔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