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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田野,去姥姥家

2022-09-09由 湘湘帶你看社會 發表于 林業

高粱米煮熟後硬嗎

原標題:穿過田野,去姥姥家

周靜

太陽轉到西山窗下,土屋裡浮起幾道晃眼的光,映得牆上的舊報紙也搖動起來。天越發暗了。我趴在窗臺上,望著半開的院門,默默流淚。姥姥上炕來,把我抱在懷裡,輕輕拍著背,哼哼呀呀地唱起來。

一直唱到我迷迷糊糊,姥姥才低聲對旁邊的小舅媽說,這孩子看來是真想家了,明天送她回吧。

多年前,一個春日的黃昏,我牽著姥姥的手,穿行在剛剛長出小苗的田野。姥姥穿著灰布褂子,側襟盤扣,頭髮在腦後挽成一個髻,用柔軟的黑絲網包住,身上傳來好聞的米糠的氣息。田野空蕩蕩的,白楊樹在風中輕輕擺動,空氣中傳來土地新鮮的芳香,一兩個農人趕著馬車經過,留下一串單調緩慢的車輪聲。

以後無數次,我穿過這片田野去往姥姥家。可在姥姥去世後的二十年間,我再也沒有走上這條路。

但姥姥無數次出現在我的夢中。有時是委託我照顧她的女兒,有時是喊我過去吃飯,更多時,她像生前一樣朦朦朧朧微笑著不說話。我一陣驚喜,以為她還在世,醒來後卻陷入恍惚。

我去年春節才終於知道她的名字——鳳芹。若是有文化的大戶人家,這名字應寫作鳳琴,鳳落琴絃,抑或風芩,風中芩草,然而姥姥只是苦出身,自然也只能寫作鳳芹。這名字在故鄉東大荒,野草一樣遍地都是。

姥姥沒讀過書,一字不識,後來卻成了一大家子的主心骨,在村裡也頗有威望。鄰里糾紛,婆媳矛盾,兄弟反目,人們習慣來找她。“老李大姑”到場,一通情理擺下來,人人服氣,怨氣、怒氣也就平息了大半。

村裡有一地痞,常年在外偷盜勒索、打架鬥毆。這年地痞從外鄉回來,不時在夜裡挨家挨戶上門討錢,村裡人既恨且懼,不敢得罪,只好給錢免災。姥姥卻堅決不肯。她將一柄小斧頭磨得鋒利,入夜便塞在枕下。

一夜,地痞果然上門。未等姥姥手中斧頭舉起,地痞搶先一步上前,屋內空氣瞬間凝滯。不想地痞卻遞上禮物,臉上堆笑說,我來看看老李大姑,你是我最敬重的人。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姥姥卻冷下一張臉,讓他馬上走,別弄髒了地。地痞訕訕離開,姥姥隨之把他帶來的糕點盒子直接扔出門外。

姥姥是在苦水裡泡大的。1947年,通遼暴發鼠疫,死了上萬人,有的甚至全家死絕。在那場巨大的災難中,姥姥的父母也雙雙感染,沒幾天就撒手人寰。姥姥有兩個哥哥,已經成家立戶。姥姥那時只有十七歲,放到現在才讀高二,就是這樣一個女孩子,在那個饑荒遍地瘟疫橫行的年月,養大了五個弟妹。那時她最小的妹妹才三歲,最小的弟弟也不過五歲。

那段歲月經歷了怎樣的艱辛苦熬,姥姥從不說及。我也不過聽母親說起零星的隻言片語。說是缺吃少穿,姥姥把舊襪子上的絨線拆下來,捻成線繩,給小弟弟做了一雙鞋。小弟弟有一次去河邊,捨不得把鞋弄髒,就脫下來藏進蘆葦叢。沒想到,回來時怎麼也找不到,這雙珍貴的鞋丟了。小弟弟一路走一路哭,回到家抱住姐姐,兩個人一起哭。

我惟一一次見到姥姥流淚,是有一回小姨姥跟姥姥鬧彆扭。姥姥說,你怎麼還跟姐姐記仇呢,咱們從小沒媽,你是姐姐抱著長大的,就差吃姐姐的奶了呀!小姨姥聞言摟住姥姥,兩個頭髮花白的老人哭了許久。

姥姥二十歲時嫁給姥爺。姥爺國高畢業,讀了許多線裝書,寫得一手好書法,也有著讀書人的耿直與不諳世道。姥爺家是一個大家族,姥姥的第一個孩子,也就是我媽出生時,因是女孩,按家規不分口糧,男丁才可以。姥姥抱著孩子去找當家人,據理力爭,終於在年底多分了一袋高粱。

姥姥奶水不足,我媽餓得面黃肌瘦。姥姥把高粱米用水煮至半熟,在嘴裡反覆嚼出米漿,然後用紗布過濾出湯汁,餵給我媽。高粱米不能完全煮熟,否則嚼不出漿來。姥姥在月子裡天天嚼著半熟的硬米粒,極大地損害了牙齒,以至於後來她不到四十歲,滿口牙就掉光了。

可能是幼小時候的遭際,我媽成年後養成了沉默寡言的性情,嚴謹內向,五十歲之前從不對我們擁抱、親吻,恥於表達愛意。當年爺爺派我爸前去姥姥家給我媽下聘禮時,據說我爸一眼看中了活潑開朗的二姨,隱隱露出後悔之意。可是姥姥乾脆挑明,一句話鎮住了我爸——老大沒出閣,沒可能考慮老二。一物降一物。爺爺和姥姥,是我那驕傲的爸爸在這世上僅有的兩個敬畏的人。

我常常想起姥姥,她小個兒,微豐的身材,哪裡就有那麼多的能量?姥姥有四個女婿,我爸和二姨父是村幹部,能說會道,三姨父是農民,只知幹活,性情木訥,小姨父在鎮裡做工,家境也很艱難。姥姥從不對我爸和二姨父特殊招待,反倒是對三姨父和小姨父格外高看一眼,從不讓他倆在家族聚會時有絲毫冷落。幾個女婿過年聚在一起打牌時,姥姥悄悄塞給三姨父和小姨父零錢,以免他們當眾難堪。姥姥一生,贏得了她所有兒女的敬重。

姥姥共有十五個孫子孫女、外孫子外孫女,奇怪的是,我們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才是姥姥最疼愛的那個。這是屬於姥姥獨有的慈祥,她總讓我們覺得自己很重要,哪怕是一個頑劣的孩子。至今我還記得,冬天的夜晚,姥姥把火炕燒得暖暖的,讓我趴在熱被窩裡看電視,我總會在被窩裡發現一兩個平日難得吃到的蘋果,有時是桔子……

多年後我常常想起姥姥,每每不自覺對比,姥姥在我這個年齡時,已經做過哪些事情,如果姥姥遇到我眼前的困境,會怎麼辦?姥姥多麼有智慧啊,她是我的榜樣,有時甚至是我冥冥之中的人生導師。

是的,我覺得姥姥一定還在,在這世上虛無的一角,在扯不斷的時空深處。然而我這一生,再也回不到多年前那個黃昏,我滿心歡喜地跟在她身後,穿過春天的田野,目睹整個春天帶著慈悲,給一個孩子留下她後來苦苦追尋而再也不可得的,酸楚的甜蜜。

【來源:文匯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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