晦暗的顏色，是陽光照不到的地方

忽然發現，張愛玲早期的小說，對於人物畸形情感的表達，可以說是信手拈來，這應該和她從小生活的原生家庭有很大的關係。缺少母愛沒有父親的呵護，在自己的世界裡過著不明亮的生活，所以無論是愛情和親情，小說裡面所有令人膽戰的描述，拿捏得及其到位。比如她的《沉香屑第二爐香》和《心經》，而《茉莉香片》中那個陰暗的少年聶傳慶，都有著她童年的影子。

這是一個發生在三四十年代的香港，華美而悲哀的故事，猶如一壺剛剛沏好的茉莉香片，清香中帶有一點兒苦澀，急於想喝，但是真的很燙。

跟隨家人從上海到香港生活的聶傳慶，是一個20歲上下的年輕人。坐車從來都是頭臉抵著車窗，一副困頓的樣子；因為耳背與人交談的時候，身體總是向前佝僂著；自小被爸爸打罵，不會反抗只有瞪大了眼睛惶恐地捱著；從來只會躡手躡腳地上樓，永遠地退縮著；像個女人似的嗚咽，動不動就哭天抹淚著……

他在爸爸的眼裡是一個畏葸、陰沉、近乎白痴的孩子，在外人的眼中，又是略有老態，有一些女人的陰柔，性格孤僻、古怪、怯懦，永遠對人充滿了戒備。

從沒有愛過父親的媽媽，在聶傳慶四歲的時候去世了，父親把對媽媽的憎恨和厭惡，轉嫁到他的身上。娶了後母之後，他們對他的嫌棄、怠慢和惡毒，讓聶傳慶一直戰戰兢兢、充滿疑惑的生活著，這種對自己的懷疑常常讓他惱羞成怒，當得知了自己的母親在嫁給父親之前，曾經愛上過自己的大學教授言子夜之後，就開始了一種畸形、怨天尤人的自憐自艾，把自己現在的境況歸咎於母親當時的選擇，認為母親當初放棄的這一段感情毀了自己。於是莫須有的開始憎恨自己的同學，也就是言子夜的女兒言丹朱，最後失去了理智近乎瘋狂地動手打了她。

聶傳慶懦弱、自卑、令人難以捉摸的性格，形成的原因是一目瞭然的，父親和後母對他冰冷的態度，對他所作所為的憎惡，他們從未善待過這個可有可無的孩子。原因也很簡單，聶傳慶的父親從沒有得到過妻子的愛，這種仇恨無處安放，只能由他的兒子來承擔。

一個自私的父親，一個輸出不了愛、不健全的家庭，讓聶傳慶從小就失去了安全感。晦暗的性格其實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會有，也不是所有缺愛的人都會像聶傳慶一樣，原來自私是會遺傳的。

一個人自私的程度，決定了他心理陰影的面積有多少。極度自私的人，永遠感受不到自己以外的善意和陽光，聶傳慶也永遠生活在為自己構建的世界裡，隱秘、孤獨、猥瑣，對他來說才是習以為常的生活。

一次偶然的機會，聶傳慶得知了母親在嫁給自己父親之前，曾經愛過現在的老師言子夜。從此大腦中時時刻刻充斥著母親與言子夜的身影，做起了白日夢。

聶傳慶這樣憑空想象著自己的母親馮碧落，“她是繡在屏風上的鳥——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裡的一隻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黴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她死了，可是還有傳慶呢？傳慶生在聶家，可是一點兒選擇的權利也沒有，屏風上又添上了一隻鳥，打死他也不能飛下屏風去”。

母親曾經勇敢地追求自己認為的幸福，但是特定的年代，對於女人來說，沒有機會給自己更多地選擇。所以她的悲哀是一個時代特有的烙印，是無法與之抗爭的無奈。

而聶傳慶可悲的地方，是把與生俱來的一種懦弱，強行轉換成身上的枷鎖，我既無愛也不想感受和施與，怨天尤人呵風罵雨，從來沒有試圖打破自己設定的牢籠，陽光照不進來的陰暗，讓他把一切美好的事物，染上了同一個顏色。

聶傳慶從此開始了畸形的傾慕和想象，“在這種心理狀態下，精神上的病態非但沒有痊癒，反而加深了”。他更加痛恨自己的父親，時刻躲避與他不必要的糾纏，沉溺於對母親曾經的戀人言子夜的盲目崇拜，甚至連自己不太喜歡的長袍，覺得穿在他的身上都異常的挺拔。幻想著自己如果是他的兒子，該優秀到什麼程度。這種精神上的偏執，讓他無心學習也開始憎恨自己的同學，言子夜的女兒言丹朱。

張愛玲筆下的言丹朱，傳遞的是美好與期許。“她的臉龐側影有極流麗的線條，孩子氣短短的鼻子……她對於任何事物都感到廣泛的興趣，對於任何人也感到廣泛的興趣”……而聶傳慶把這稱之為“濫交”。言丹朱應該是愛慕聶傳慶的，只不過錯生在了言家，這讓可悲又可憐的聶傳慶，因對母親與言子夜病態荒謬的愛，對言丹朱生出了恨意。 他有多崇拜言子夜，就有多憎恨言丹朱。

一個內心極度自私深寒的人，是感受不到明媚和希望的。自閉的結果就是覺得天下人皆負我，我必報之以惡。從來沒有想過現在的境況，是自己畫地為牢的結果，於是把所有的不如意，變本加厲地推給別人，親手封上了陽光可以照進來的地方。

終於在情緒崩潰的時候，把無法宣洩的仇恨用拳打腳踢的方式，報復到言丹朱身上。失去理智的瘋狂，不過是徒勞的一種掙扎，不假思索毫無理性可言的變態心理，讓言子夜即將面對的是何種方式的懲罰，他其實比誰都清楚。

張愛玲的短篇小說《茉莉香片》，把一個自私到骨子裡，不想付出又想索取，幻想著愛可以利己，然而現實中又不想有一絲改變的畸形人格，全部放到了聶傳慶身上。唯唯諾諾和心理的扭曲，讓讀到這篇小說的讀者，猶如品一壺剛剛沏好的茉莉香片，欲罷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