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牛因它送了命，有人因它折了腿：荔枝豐產惹的禍

增產不增收的荔枝豐產年

隨著6月將盡，今年品嚐荔枝的時節也到了尾聲：現在市面上的荔枝主要是遲熟的廣西玉林、粵東等地的荔枝；中國最靠南最早成熟的海南、湛江等地的荔枝在5月中、上旬大熟；夾在兩者之間的中國最大荔枝產區——廣東茂名地區的荔枝在5月下旬、6月上旬大熟。

自今年荔枝上市以來，關於荔枝豐產——價低——傷農的資訊在新聞和朋友圈中頻現。鋒聲（筆者）的家鄉正好在茂名，家裡也種有三四百棵荔枝樹，今年掛在樹上的荔枝至少有七八千斤，但因為收購價太低，最終留在樹上自生自滅的起碼有兩三千斤。像鋒聲家這樣的情況，今年——或者說十多年來的每個荔枝豐產年，在荔枝產區很普遍。

其實在荔枝豐產年，荔枝種植戶付出的勞動比正常年份多，收入卻可能比平常年份少。甚至，有人因為荔枝賣不出去而出事故；有人為了避免荔枝爛在樹上，趕著採摘荔枝、賣荔枝而出意外。今年，鋒聲的家鄉就因為荔枝豐產而出了兩起事故。

吃“美味”送了命的牛

2018年6月8日早上，鋒聲像往常一樣一起床就開啟手機，再點開微信，看看微信裡的未讀資訊。一點開就發現家鄉群裡有90條資訊未讀。。“平時家鄉群幾天都沒有20條資訊，現在一晚上沒看就這麼多，不會是有人發了什麼特別有意思的資訊吧。”鋒聲想。

懷著好奇心鋒聲將那90條資訊點開，前5條資訊是5張照片，內容是一頭死掉的母黃牛和牛被剖開後的樣子，最引人注目的一張——割開的牛胃嚢，裡面全是還沒消化的荔枝殼、荔枝核。第6條資訊是對照片的說明：“昨天富生家採摘的一百多斤荔枝由於賣不出去，就像往常一樣倒給家裡養的母黃牛吃。也不知是不是因為荔枝太好吃，牛吃得過多、過飽，消化不了那麼多荔枝核、荔枝殼，結果昨晚死掉了。富生家現在是虧大了，賣荔枝沒賺到錢還把一頭近萬元的牛搭上了。現在那頭牛已經剖開，大卸八塊了，10元錢1斤，希望在家的兄弟姐妹都去買一點，就當幫助富生家減少一點損失。”

鄉親們關於荔枝的討論

第7條、第8條、第9條……下面的資訊主要是鄉親們對荔枝豐產年，付出多收穫卻少的抱怨。

有的說：

歷史總在重演，十幾年來，荔枝無論是歉收還是豐收，荔枝種植戶都賺不了幾個錢，有時還虧錢；只有在荔枝收成不多不少的年份才能輕鬆的賺點錢。

有的說：

前幾天因急著採摘荔枝，不小心讓荔枝蝽的臭液射中眼睛，疼得眼都睜不開，差點從樹上摔下來。

有的說：

種荔枝不賺錢，不如砍掉再種其它樹。可是種什麼樹呢？30年前，山上種的是松樹，後來因為效益低，砍掉改為種橙子。也不知是品種問題還是土質問題，種出來的橙子卻沒有別的地方種的橙子甜，沒人來收購，只好又砍掉種上荔枝。好不容易等到荔枝結果，卻有很多荔枝樹結出來的果實是酸不拉幾的——原來當初採購荔枝苗的村領導被人騙了，買回來的荔枝苗很多根本不是我們要的品種。無奈只好將荔枝樹的枝杈全部砍掉再嫁接合適的品種，又過了兩三年，才終於有收成。開始幾年收入還可觀，可是隨著其它地方也大量種植荔枝，收購價格就下降了不少。“十年樹木”，花了無數心血好不容易才長成的荔枝樹怎麼能說砍就砍呢，砍了又能用什麼樹代替？可是不砍，現在荔枝的經濟效益這麼低，簡直是浪費土地資源啊！

令人垂涎的成熟荔枝

有的說：

荔枝便宜也就算了，最折磨人的是那些荔枝商販收購荔枝的時間不能確定——什麼時候收夠當天的量，什麼時候停止收購；有時收到下午，有時中午就不收了——弄得我們去遲一點都提心吊膽的。

有的說：

每個荔枝豐產年都有至少四分之一荔枝爛在樹上，有關部門怎麼就不想想辦法幫忙解決這個問題？

有的說：

“妃子笑”剛開始收購價是2。5元/斤，很快就跌到1。5元/斤，後來供貨量少了又升到1。8元/斤；“白臘”剛開始收購價是兩元/斤，過了兩三天就跌破1。5元/斤，後來跌到歷史最低價八毛/斤；至於高產的“黑葉”收購價就更低了，最高收購價只有1。1元/斤，目前已經跌到7毛/斤，現在黑葉正大熟，供過於求嚴重，很可能還會跌，再跌就不要說農藥、化肥錢，就是工錢都不夠。至於還未成熟的“桂味”“糯米餈”，看形勢收購價頂多也是兩三元。（後來證實，核小、清甜的優質荔枝——“桂味”收購價也最低跌到1。2元/斤。）

有的說：

人可以等，荔枝可等不了，在這太陽兇猛的盛夏，荔枝果實是一天一個樣——昨天還是紅中帶綠的，今天就全都紅了；如果不摘，再過一兩天，就變紫紅或深紅——過熟了；然後味道就沒那麼可口，當然收購商也不要了，最後只能爛在樹上。

……

有人趕著賣荔枝撞斷了腿

鄉親們正在熱烈地討論著，到了大約40多條資訊時，一張有點特別的照片由群主（村長）發上了家鄉群。照片裡一棵路邊綠化樹一米多高的一個光禿禿的樹杈上掛著一個摩托車頭盔，下面配有說明文字：“早上三點多鐘，富全在用摩托車運荔枝去沙田鎮街道賣，因為連日來沒日沒夜的摘荔枝、賣荔枝休息不夠、精神差，以致開著摩托車打瞌睡撞到路邊的綠化樹上，造成大腿粉碎性骨折。提醒在家鄉採摘荔枝、賣荔枝的兄弟姐妹一定要注意安全，實在採摘不過來，就讓它爛在樹上算了，千萬不要因小失大。另外富全家本來就經濟不寬裕，現在出了車禍要住院動手術，希望有能力的兄弟姐妹們能幫他家一把。”

——這真是禍不單行。因為荔枝豐收，家鄉連出兩起不幸。

下面的40多條資訊又是鄉親們關於荔枝豐產的討論，有的把自己曾經採摘荔枝、賣荔枝的辛酸經歷也吐了出來。鋒聲根據大家的談話，把幾個鄉親比較特別的經歷加工整理出來，看完大家就明白為什麼會在荔枝豐產年發生上面的不幸。

披星戴月摘荔枝

德豐說：

2014年也是荔枝的大年，那年荔枝成熟時我剛巧在家，就幫忙家裡採摘荔枝和賣荔枝。記得有一天早上三點多，我起床準備用摩托車拉荔枝到市荔枝收購點（本市及附近市、鎮的荔枝零售、批發商的收購點，對荔枝的品相要求較高，收購時間在早上三四點到七八點；市收購點收購價比鎮收購點每斤貴一兩毛錢，比村收購點貴三四毛；村收購點有時停收，且收購量不多）賣。

我將前一天傍晚連枝帶葉採摘回來的荔枝修整好裝進籮筐，卻只夠兩大半籮筐。這下令我糾結了：去市收購點來回五六十公里拉這麼一點不划算；等天亮去摘，那今天運少一趟又少賣兩百斤；而還未採摘的荔枝很多都熟透了，採摘不過來，請人採摘，一元、幾毛錢一斤的荔枝，根本請不起——所以今天少賣兩百斤，就等於多兩百斤爛在樹上。經過一番思量，為了少兩百斤荔枝爛在樹上，我決定連夜再去採摘七八十斤荔枝回來裝夠一車再運到市裡賣。

我一個人開著摩托車到了離村3公里的馬鞍嶺——我家離村莊最近的荔枝地。半夜跑到不見人煙的山上，雖說我已經是三十多歲的大男人，心裡還是有些不安的。我倒不是怕什麼鬼怪，而是怕樹上、草叢裡有毒蛇。

我記得當時有半月在空中時隱時現，不遠處連綿的山嶺可以看到漫山的荔枝樹黑黝黝的半圓樹冠，四周只能聽到各種蟲兒的叫聲。

我因有任務在身，就沒心情欣賞這獨特、清幽的山野夜景。在車燈的照射下，我急匆匆的將低矮處的荔枝摘了近百斤下來，然後連枝帶葉裝進摩托車後的兩個籮筐，運回家裡折枝摘葉收拾整齊，裝進那兩個還沒裝滿荔枝的大籮筐。最後在父親的幫助下將兩籮筐荔枝抬上車，在早上4點左右啟動摩托車風馳電掣的往市收購點奔去。

現在回想起來，為了多賣二百斤荔枝我當時也是夠拼的。還好沒出意外，否則就後悔莫及了。

爭分奪秒賣荔枝

20歲不到的盛德說：

前天我叫了3個同學來幫我家摘荔枝，其中一個同學開了小貨車來。從早上天剛亮摘到中午好不容易摘了五六百斤“黑葉”（一種高產荔枝）裝到車上，卻在急著趕去沙田鎮荔枝收購點的半路上在超一輛拉著荔枝的摩托車時，那輛摩托車開進了路邊的魚塘裡。

然後那位開摩托車的大伯就說是我們的車碰到他摩托後面的籮筐，他才失控衝到水塘裡的；可開車的同學卻說我們的車沒碰到他的車和籮筐。這下麻煩了，鄉村公路又沒監控，雙方各執一詞，叫交警來處理，那車上的五六百斤荔枝不用賣了。後來想到我們在路邊是水塘的狹窄鄉道超車也有些大意，最主要的是我們車上的五六百荔枝耗不起，再拖下去那些收購荔枝的客商今天的量收夠了，那車上的荔枝那就不知怎麼處理了，所以最後人多勢眾、未必理虧的我們妥協了——我和兩個同學脫了衣服和那位大伯一起跳進水底有近尺深淤泥的魚塘，4個人齊心協力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摩托車和荔枝弄上岸，再抬上貨車，一起往沙田鎮街道趕去。

到了第一個荔枝收購點一打聽得知：“黑葉”7毛錢/斤，但今天的量已經收購；現在只收“白臘”，1。2元/斤。正好那位大伯今天摘的荔枝是“白臘”，於是幾個人合力將大伯的荔枝和摩托車抬下車，將荔枝賣了。

把老伯擺脫了，4個人又急匆匆上車，向下一個收購點趕去。下一個收購點收購荔枝是用來榨果汁的，所以對荔枝的品相、品種要求相對不太嚴，不過價格會比其它的收購點低一點。到了該收購點，只見一臺推土機正在將地面上堆得小山似的荔枝鏟到大貨車上，看樣子是今天的量又收夠了，一問果然不收了。我試著問收購荔枝的老闆“能不能把我車上的幾百斤收下？”他卻說：“不能收了。現在地面上的荔枝都可能裝不下。”

推土機裝荔枝

平時很多收購點一般下午兩三點鐘才收夠量的，今天卻一點半不到已經有兩個收購點收夠了。看看街上還有不少拉著荔枝的摩托車，有的從我剛才經過的收購點過來，有的從我還沒去的收購點往回走——也就是說前面的收購點也收夠了。看來今天採摘荔枝的量大，供過於求很多，僧少粥多，我車上的幾百斤荔枝是很難賣出了。

運回家明天早上再拉來賣也行不通，因為荔枝“一日而色變，二日而香變，三日而味變，四五日外，色香味盡去”，放了一夜的荔枝表皮色澤會變得暗淡無光，形態乾癟，收購荔枝的人一看不新鮮就不要了。

怎麼辦？總不能像前幾天的一位大叔在烈日下排了一個多小時隊，好不容易將兩籮筐荔枝慢慢的挪到稱荔枝的檯秤處，收購荔枝的人卻說“不收了，再收車裝不下了”，大叔一氣之下將兩籮筐荔枝倒在地下用腳踩爛。

我想不出辦法唯有打電話向父親求救，父親想了一下，叫我馬上將荔枝拉到二十多公里外的麗江鎮街道零售，因為麗江鎮很少農民種荔枝，所以還是有很多人買荔枝吃。聽了父親的話，我急忙買了兩把小秤，一紮膠袋，然後叫同學開車往麗江鎮街道趕。到了麗江鎮街道，發現街上已經有好幾撥賣荔枝的了，他們根據不同荔枝品種賣不同的價格，像“妃子笑”“白臘”一般賣10元/3斤~4斤，而最便宜的“黑葉”一般賣10元/5斤~6斤。我和同學將車上的荔枝先搬下兩籮筐，放在人流較密的不同的兩個地方賣。價錢是10元/6斤，兩元/斤；遇到壓價的，有時1。5元/斤也賣，甚至要得多的，1元/斤也成交。

差不多賣完一籮筐再從車上搬一籮筐下來賣，從下午3時賣到晚上8點，4個人總算將五六百斤荔枝賣掉，得了855元——4個人忙活了一整天就得了855元，如果除去4個人的工錢、飯錢，那荔枝還值多少錢？

雖然零售比賣給批發商貴一些，可是我們花了一個下午才將荔枝賣出——原計劃是下午再採摘幾百斤，等明天早上三四點運去賣了回來繼續採摘幾百斤運去賣的。現在只能明天早上天一亮就去採摘，為了不重蹈覆轍，哪怕摘少一點也要早點運去賣了。

最“幸運”的一次賣荔枝

盛全說：

前幾天的一箇中午，我正準備啟動摩托車運兩籮筐荔枝到沙田鎮街道賣，誰知卻啟動不了——摩托車壞了。因為怕去遲了那些荔枝收購商不收了，我估計一下家裡的電動車能跑的里程，決定用電動車拉荔枝去賣。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到了鎮上，好幾家荔枝收購商都不收了。我在鎮上不停的轉悠，眼看著電動車的電量越來越少，卻碰不到還在收購的荔枝收購商。怎麼辦？電動車的電量頂多夠我空車開回去，拉著荔枝肯定是半路就要推著回去了——一百多斤的荔枝怎麼推？

正在我差不多絕望，開始盤算是不要這價值不到一百元的一百多斤荔枝，還是厚著臉皮請人來幫忙時，忽然見前面的一個荔枝收購點還在收購，這真是“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問收購價，剛才還7毛錢的，現在變成了5毛——這就是市場經濟，價格由供求決定——供過於求，價賤；反之，價貴。

不過這時的我哪會計較少兩毛錢，只要他能把我的荔枝收下我就謝天謝地了，否則我真把荔枝倒在路上，萬一成了新聞那時臉都不知往那擱。好不容易將荔枝處理掉，雖然只有不夠工錢的幾十元，卻還是如釋重負，一身輕鬆。心中一個念頭：以後用電動車運荔枝賣真的要三思。

資源浪費何時休

看完鄉親們在荔枝豐產年採摘荔枝、賣荔枝的辛酸經歷和對賺不到錢的抱怨，鋒聲不由得想到了《多收三五斗》：舊社會的農民頭上壓上三座大山——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官僚資本主義，所以有豐收成災的命運；現在農民頭上沒了這三座大山，卻依然偶爾也有豐收成災的命運。這是何解？

看到那麼多美味的荔枝就這樣白白爛在樹上，或者倒在路邊，或者用來餵羊、喂牛、餵雞，鋒聲就想到歷史課本中提到的美國經濟大蕭條時期，美國出現的兩種截然相反的現象：貧民區的居民每天啼飢號寒；而在另外一邊，資本家幾乎每天都把大量的牛奶、豬、棉花等物資銷燬。現在一邊是無數的荔枝在樹上爛掉，一邊是還有很多人想吃卻吃不到便宜的荔枝。

兩者雖不能相提並論但卻殊途同歸——都是對資源的浪費，都是人類社會不容忽視的缺陷。

美國經過多年改革，現在好像沒有這麼多浪費資源的事了。反如是中國，不時有這種新聞出現，一會牛奶倒溝裡，一會香蕉爛樹上，一會菠蘿爛田裡，…… 前不久，從網上看到一個影片，一個養豬戶因為豬價低於養殖成本，將幾十條小豬亂棍打死。

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不再發生這種白白浪費資源的事。

現在看來，把一切都交給市場來調節、操控，雖然人們的效率提高了，但資源浪費卻增加了；也許這個世界許多地方的經濟還是需要從宏觀上計劃和調控才可以避免這種迴圈不斷的資源浪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