鷓鴣茶漫過唇齒姚筱瓊

我並不認識Z老闆。但我一踏上椰島的土地，就是他開著舊桑塔納來接我。開舊桑塔納的都是最早富的一群人。慢慢的，跌宕起伏的市場經濟讓他們吃了不少苦頭，讓他們學會了識人和安適，日子過得不顯山不露水，做人做事懷舊沉穩，踏踏實實。

他是椰島土著，說話好難懂，我在美蘭機場一來二去兜了幾個圈子，最後精疲力竭地爬上他的副駕駛座位。

他是朋友的朋友，但我們不是朋友，也不可能成為朋友。他是代替朋友來接我，我對他笑一笑表示出應有的尊重。他開車到菲菲的學校，帶我們到很遠、幾近荒蕪的礁島上吃飯，點了一桌我從沒見過的海鮮，據說這要很多錢。

他是農民企業家，還是村幹部？我以貌取人地猜想，始終沒有和他攀談。我不說話，與他的身份和有錢沒錢無關，而是我沒有學會說客套話。

我爬上一塊大礁石，努力踮起腳尖眺望大海。我這個樣子從背後看，如果還舉著一雙手掌按在額際，會令人不二地選擇兩個字：望鄉。然而我沒有那個經典動作，我就是抬著右手，好像懸空攀著一根橫伸的樹枝，然後站在石頭上痴痴地石化自己。我不說，你不會知道，其實我有些痴呆症。

看過《紅樓夢》的人，是否記得林黛玉和賈寶玉都有一樣呆病根。其實我身上也有這種呆病根。出門前，女兒再三交待，讓我說話行事機靈點。孩子的叮嚀隨時隨地冒出來，彷彿盤旋在耳邊，這說明我生命開始逆轉了。從小時候接受父母的叮嚀，轉化為接受子女的叮嚀。想到幾個小時前還在北京女兒家居住，轉眼就自己一個人來到椰島獨居，與剛開始牙牙學語的外孫隔著茫茫大海和遙不可及的南北方位，不知不覺雨水打溼面頰。

雨？椰島哪來的雨。就從這裡開始，我要忘記家鄉的雨。我望著大海，有幾片區域已呈現白與黃的色塊，是晌午了。

晌午

到底是上午，中午，還是下午？我自言自語。雨水還在輕輕地劃過鼻翼，敲打著下巴。

雖然我獨身了很多年，但這是我第一次遠足異鄉獨處，說得更直白一些，我又失戀了。我一生不知道失戀過多少回，回回都讓我傷筋動骨，難以起死回生。

說來也奇怪，失戀的人，按理應該待在熟悉環境，接受親朋好友的關愛和安慰，以求治癒心靈，而我偏偏唯有獨處，在獨處中安靜地探究和發現正在發生或已經發生了的變故，慢慢找出雙方的原因，甚至感受到分手並不是一件壞事，才能使我慢慢振作起來，真正開始新的生活。

頻頻失戀讓我從骨子裡喜歡上植物和遠足。

男人不是植物，能安靜陪著一個日夜寫作的人，隨便

給它

一點陽光和雨水就能開出美麗的花兒供你開心快樂。

菜上齊了，菲菲叫吃飯。

農家小院籬笆邊有棵青枝綠葉的植物。冬天的椰島萬物蔥蘢，這不奇怪，而家鄉除了枇杷、竹子、橘樹、松柏這些常綠植物，別的植物像梧桐、銀杏、椿樹等都會落葉，即便不落葉的植物葉子也會深色化，有的邊緣會顯出凍傷的顏色，看上去顯得落寞凋敝。

這棵植物是什麼呢？葉子好像家鄉的枇杷，葉脈明晰，葉形優雅，葉面油亮、鼓凸，沒有花，但枝條鮮亮、蔥鬱、可愛。我既然留意到它，感受到它們的存在，就不能放過了解的機會。為什麼這樣說？原因就是我來椰島生存的唯一目的就是想了解更多的植物，看看這些熱帶植物在我眼前的變化，雖然我只在這裡生存幾個月，但我會與它們的生命過程（成長、消亡）有著緊密聯絡。李懷蓀老師鼓勵我，把在椰島的所見所聞記下來，寫成一本書。第一次遠足獨處會時有恐懼感，但有了李老師的鼓勵之後，我明確了目標。是的，我就想在這裡開創一片天地，一片和植物一樣的冥想天地。我能在這裡完善自我，突飛猛進嗎？

桂林洋周圍的氣氛與我是協調而美麗的。

Z老闆鼓動我吃血螺。別人都吃閉合的，用手使勁掰開，吸食裡面的血水，據說美味無比。而我圖省事吃張開的。經驗告訴我，貝類都得吃張開的，閉合的是死的，裡面的肉很臭。但血螺卻不同，張開的才是死的，可想而知我吃到的血螺是什麼滋味。Z老闆點的血螺正宗、大個，天價。

接著吃螃蟹。以為那身體通紅的大蟹就是一般的海蟹，被我暴殄天物地吃了一隻，居然懶得啃腿，事後才知道，那是紅樹林裡特有的一種美味蟹，名叫黑蹄仔，要很多年才長這麼大，數量很少，市場很少有賣，只在儋州才能偶遇。Z老闆就是儋州人，他告訴我，清蒸黑蹄仔非常好吃，蟹黃很不錯。我想，不如再吃一隻，像豬八戒說的那樣細細品嚐一番？之前吃那隻，以為跟在北京吃稻田蟹一樣，一頓吃十隻八隻呢，哪有工夫啃腿。吃到第二隻，肚子已經飽了，被菲菲硬塞到碗裡，才斯斯文文啃那細細的小腿兒，誰知一啃就上癮，跟啃飽滿的南瓜子似的，薄薄一層皮，也不是骨質，不抵牙，不傷唇，輕輕一咬就破，然後是滿滿緊緻細膩的小鮮肉。蟹蓋裡面的肉更不消說，除了蟹黃厚實，肉也是滿滿的，鮮美到不行。

吃多了，吃撐了，Z老闆叫了鷓鴣茶來喝。那茶粗枝大葉，就像家鄉山裡的藤兒茶，不苦不澀，還有些紅糖的味道，我一邊拿它漱口，一邊說，鷓鴣茶這個名字好，有文化，有家鄉情懷，浪漫，詩意。我還即興發明一種新喝法，將吃海鮮配送的小青橘與之一塊沖泡著喝，小青橘的香氣和酸味與檸檬無二致，酸酸甜甜的茶湯更出彩。店家看我喜歡，就把這兩樣東西送了我一大袋。

我樂得跟撿了寶一樣開心。

店家如果不說，我可能忘了問籬笆邊的植物是什麼，她告訴我，那就是鷓鴣茶。

海南餐桌上必備而不花錢的兩樣東西，一是小青橘，二是鷓鴣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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