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珙桐，等花開

封面新聞記者 杜江茜 肖洋 四川雅安攝影報道

4月22日，世界地球日，四川省雅安市雨城區周公山鎮昝村二隊，一片寧靜，距離這裡的第一朵珙桐花開，剛好差不多一個月。

那是3月20日的清晨，村子路邊，珙桐樹上，只開了矜矜貴貴的一朵花，又白又大，掛在枝頭。

彼時，81歲的李成奎老人站在珙桐樹下，扯著嗓子對著手中的老式手機吼，“明年肯定能開更多，你快來。”

電話那頭，雅安市社科聯副主席楊鏵有點激動，他叫上兒子，開車上山，九轉十八拐後，沒顧上跟李成奎打招呼，直奔樹下，對焦、定格，捕捉到了蝴蝶從珙桐花朵邊飛過的瞬間。

珙桐花開引蝶來（楊鏵 攝）

如今，一個月過去，楊鏵仍念念不忘。村邊的那5棵珙桐樹，他跟拍了近10年，“珙桐每年4-5月開花，今年開花比往年早了半個月，這應該是雅安離城區最近、且開花最早的珙桐。”

事實上，若沒有這唯一的一朵花，即使是國家一級保護植物，眼前隨意生長在村路邊的珙桐樹看上去也毫不起眼。在李成奎的講述中，14年前，他從被壓倒的珙桐樹下拾撿枝條，扦插在離家不遠的責任林裡。原本生活在海拔700—2400米之間的珍稀植物，在臨近生存下限的低海拔地區，居然存活長大，到如今，最大的已經粗如成人手腕，高約3米。

楊鏵和李成奎知道它的價值。漫長時間裡，他們一起尋樹，然後靜待花開。作為雅安市政協委員，楊鏵一直在呼籲，將這種來自1000萬年前的古老物種設立為市樹或者市花，以更好保護。

尋珙桐，等花開。

——這更像是屬於普通人的熱愛，平衡在生活與理想之間，靜默且長久。

李成奎，背後兩棵樹，是他扦插成活的珙桐。

老人與樹

事實上，李成奎所在的村子，距離雅安市中心城區僅20分鐘的車程，卻隔離出兩個世界——一頭是車水馬龍的熙攘城市，一頭是幽靜藏在山坳裡的村莊。這裡幾乎家家種植，戶戶有花。春日正好，一簇熱烈的火紅杜鵑花環樹開成一顆“球”，小河邊的巨石壘在一起，青苔從深綠到淺綠，逐漸延伸到叢林深處。

在這裡，珙桐樹夾雜在別的樹中，太不起眼。

李成奎每天都會去看看，已過耄耋之年的他常說自己“半截身子埋進了土”，任由著深深的皺紋蔓延到脖頸，耳朵也不大好使。但他眼神明亮，思路清晰，指著身後連綿的群山說，“山上真的有野珙桐，我能帶你們上山找，我知道你們要寫稿子，掙工資。”

2015年，李成奎上山找珙桐（楊鏵 攝）

找珙桐，這是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他生活的主題詞，無關風月，只關生活。

年輕時，他在雅安師範學校讀書，畢業後的前半生，周折在田地和學校之間。種了10年田，在村裡的學校教了10年書，接著又種田，再教書，“都由不得我做決定。”

小兒子出車禍那一年，他在被補償5000塊錢後，徹底離開學校。這時，他已經老了，得重新想活路，錢就從自己長大的山裡來。他的家鄉是雅安，這是四川盆地向青藏高原過渡的生態階梯，森林蔥鬱、飛禽走獸雲集。李成奎總是早上3、4點就鑽進山裡，山裡的植物他幾乎都認識，不過，他要尋找的是一種名叫“金彈子”的植物，可以移栽製作成觀果盆景，拿到城裡賣，一年能掙4000多元，他很自豪，自己不會成為子女的拖累。

也就是這段時間，1993年，他買到兩本書，直到現在，他都能準備叫出書名，“《雅州通覽》《雅安地名文化集萃》，裡面寫著，寶興縣、天全縣等地有珙桐樹，且很珍貴稀有。”

這是他第一次知道珙桐。

“我當時就想，同樣有深山老林的雨城區，特別是家後的山上也可能有這種植物。”李成奎很“耿直”，“那時候是想找到了拿去賣錢，要生活。”

於是，他開始在城市周邊的深山老林中尋找珙桐，毫無所獲。有兩位同伴和他一起堅持了前面幾年的尋找，然後先後離開。

“這有點像在飛機場等火車。”四川農業大學林學院教授範川坦言，作為我國特有的單型屬珍稀樹種，珙桐天然分佈在西南山地的深山峽谷中，呈間斷性零星分佈，分佈區的海拔高度為700～2400m，最高可達3150m。

李成奎和兩顆珙桐（楊鏵供圖）

但李成奎不知道，他在靠近城區低海拔山林中尋找多年，幸好，珙桐沒找到，被林業部門普法，“那是國家一級重點保護植物，不能砍，砍了就是犯法。”到現在，李成奎回憶起當時自己的反應，“我就哈哈笑，想著，‘喔霍，那我不是空了吹嘛。’”

恰恰就在他放棄尋找時，2000年，偏偏就在當地一個名叫紅春溝的地方，發現多株珙桐。這些常生長在海拔1500—2200米的溼潤常綠混交林中的樹木，在低海拔地區，與新造的水杉、柳杉相伴而生。

這時，李成奎早已不想賣樹的事了，他更期待這些珙桐長成參天大樹，每次進山，他都會去看看，樹下坐一坐。但珙桐卻遭厄運，2008年年初，一場大雪後，不少水杉被雪壓斷壓倒，將新萌發出的珙桐覆蓋打殘。

被扦插成活的珙桐

以樹交友

李成奎覺得，自己是憑直覺，將被打折的珙桐樹枝帶下山，扦插在離家不遠的責任林裡。

對此，雅安市林業局自然保護地和野生動植物保護站站長羅萬勳表示，禁止未經許可採集國家保護野生植物，特別是一級保護野生植物，但同時也鼓勵和支援對野生植物的保護。李成奎這種將被雪壓斷的珙桐樹枝扦插到其他地方的行為，“是遷地保護拯救行為，應該鼓勵。”

但他也強調，遇到受損害的國家重點保護野生植物，應該聯絡當地林業主管部門。

李成奎懵懂中保護珙桐，同一時空，雅安城內，楊鏵也同樣在尋找珙桐。

和李成奎源於生存，陷於尋找，忠於保護的周折不同，個性溫厚的楊鏵對於珙桐的尋找，就是來自“一見鍾情”的喜愛。他大學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是生物老師，仍記得當時生物課本背面就是珙桐花開的照片。他的家鄉雅安市寶興縣，是大熊貓、川金絲猴的科學發現地，同樣也是珙桐的科學發現地。

做老師的那些年，他曾拜託學生幫他留意，自己也曾多方尋找，但直到離開講臺、搬到雅安，他依然沒有見到過真正的珙桐。

這是5棵中最大的珙桐樹，有碗口那麼粗

2008年，參與雅安當地刊物《雅語》編輯工作的他，收到雅安中學原生物老師李乾的投稿，“李老師是李成奎的中學老師，他在稿子裡提到的是村民‘李成貴’在低海拔地區找到了珙桐樹。”

楊鏵想要去找到這位“李成貴”，但他的尋找總是頗有周折。

第一次，他自己徒步走到村裡找文稿中的“李成貴”，一番尋找後，才知原來是李成奎。

第二次，他讓兒子開車送他到村子裡，卻又因為錯過了珙桐花期而作罷。

隨後幾年，每到珙桐花開時，楊鏵不是因為連綿大雨無法進山而作罷，就是因為現實工作忙碌而打岔。對於他和李成奎而言，他們之間最多的話題便是珙桐。在城裡，擺攤趕集的李成奎看見提著公文包上班的楊鏵，遠遠便開始招呼，“還沒開花，還沒開花，要再等下。”楊鏵都是給李成奎的兒子打電話，“因為李老輩子（長輩，記者注）的耳朵不好，你給他打電話他經常聽不到。”

直到2015年，終於春和景明，天時地利，他由李成奎帶著進山。道路溼滑、大霧籠罩，在泥濘中艱難前行兩個多小時後，心生失落的他，抬頭瞬間便被震撼，“眼前就是一株野生珙桐樹，開滿了白色的花朵，那就跟書裡形容的一樣，‘張張白色的苞片在綠葉叢中浮動，宛如千萬只白鴿棲息在枝頭，振翅欲飛。’”

“那個瞬間，我聽到了自己這麼多年尋找的回聲。”2016年春天， 楊鏵再次上山去看珙桐。這一次，山裡又下起小雨，大霧瀰漫，他和李成奎沿路撤退，“就在沿茶園公路往回走時，環顧身後的大山，我們都在擔心。”楊鏵感嘆，公路修通了，索道也架好了，並跨過生長著珙桐樹的林子，“會不會珙桐被當做普通的樹被砍伐了。”

這時，李成奎已經對周邊地區的珙桐分佈如數家珍，他的腦中有幅地圖，除紅春溝有珙桐零星分佈外，在南郊鄉的龍頭溝，及南郊鄉、對巖鎮、八步鎮交界處，小地名叫紅巖溝的地方，均有野生珙桐分佈，“有的還成片分佈，最大的直徑有80釐米。”

珙桐樹枝繁葉茂

靜待花開

事實上，和李成奎對珙桐“歪打正著”的保護不同，作為雅安市政協委員，楊鏵一直在為珙桐的“正名”努力。

他曾提交提案，建議將茶樹和珙桐作為雅安市樹市花，他相信，這無論是對於提升雅安的城市標識度，還是對於珙桐的保護，都是“雙贏”的決策。

對此，他研究了2010年年初，雅安市綠委辦牽頭開展的市樹市花評選活動，彼時評選出市樹為黃葛樹，市花為桂花。楊鏵在比對後發現，以桂花為市花的城市有桂林、杭州等20多個，以黃葛樹為市樹的城市有重慶、遂寧、資陽等，“這湮滅了雅安的特色與優勢。”

為了讓自己的提案更有說服力，他蒐集了評選出市花市樹的城市資料，發現有的已經完成或正在重新評選市樹市花，例如，遂寧市就在2013年廢止了1989年的市樹、市花評選結果，確定黃葛樹、荷花為新的市樹市花。

對於當年的評選，在羅萬勳的印象中，候選之一的珙桐，因花期太短，中低海拔分佈少，高海拔下到低海拔不易開花等原因落選。

“所以，我很關注被李成奎扦插成活的珙桐樹。”楊鏵期待著，李成奎所在的昝村二組海拔700米左右，能種植珙桐並開花的話，加以馴化，海拔600米左右的雅安城區也能種植珙桐。

開花的珙桐

“雅安是珙桐發現地，也是四川珙桐集中分佈區之一，如果能將珙桐引到城區作為觀賞綠化樹種，是非常有意義的。”在四川農業大學林學院教授範川看來，對於珙桐的保護研究，從學界到業界都在努力，以他所在的四川農業大學森林培育與多功能經營團隊為例，對珙桐研究至今，已初步掌握珙桐的生物學特性、生長習性、栽植技術、人工繁殖等技術。

“但是，珙桐群落的擴增，低海拔引種，尤其是作為園林樹種的人工馴化等相關技術還需進一步研究。”範川坦言，當下，珙桐保護主要面臨就地保護、種群擴繁，以及應用研究，“李成奎扦插的珙桐在低海拔地區自然成活了，對擴大推廣應用提供了參考，但小量的成活離園林綠化的應用還有很長距離。”

李成奎並不瞭解這些，他更關注的是被自己扦插保護成活的那5棵樹，明年能不能開出更多的花。同樣在雅安，就在他扦插保護的那一年，距離他家兩小時車程的滎經，華中農業大學、湖北民族學院和四川省滎經縣林業部門聯合對龍蒼溝森林公園的珙桐進行種群生態學調查，陸續發現野生珙桐分佈近十萬畝，集中成片分佈近八萬畝。

珙桐花開

春天萬畝珙桐花開，滎經縣備受關注。

站在李成奎家門前，楊鏵問他，“想去滎經看萬畝珙桐林嗎？”

“想，沒去過。”

“為啥？”

“要錢得嘛。”

他還是期待著眼前的珙桐，能花開蔥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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