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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和元稹:去他的《長恨歌》

2022-02-11由 澎湃線上 發表于 漁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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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居易和元稹:去他的《長恨歌》

白居易和元稹:去他的《長恨歌》

《白居易和元稹:去他的》

作者 | 北溟魚

白居易的母親是個瘋子。時人說是“心疾”,大約是現在說的“精神分裂”。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有人說是因為“悍妒”。後來人提到白居易,多少要說一句,他母親是個瘋子,還要補一句,白居易的父親是他母親的親舅舅。這是門近親亂倫的婚姻,好像要為她的疾病在不合禮法的婚姻裡找到根源。

貧窮和疾病是世上最掩藏不住的兩樣東西。白居易二十二歲的時候,父親去世,一家人立刻失去了經濟來源。白居易帶著一家老小投靠太祖父的族人,寄人籬下。母親有病,但也有清醒的時候,清醒過來便擔憂幾個孩子的衣食,病卻更重了。白居易只好專門去向長兄要錢,跑了兩千五百里,討到的錢卻不多。回家時借住在江邊山下的小旅店,長夜綿綿,白居易一個人坐在黑暗裡,擔心母親,擔心弟弟,擔心一家人的生計。

在白居易以後的人生裡,“貧窮感”一直如影隨形。他是十五歲就寫出“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的天才少年,自然要盡力營造一個文人蕭散自在、淡泊名利的自我形象,但另一方面,每一天他都在焦慮“養家餬口”。

人生有累,哪怕吃著肉,也常常覺得飢餓。他後來做官,第一份工是校書郎。剛上班,他就夜裡失眠——“薄俸未及親,別家已經時”,憂慮自己在京城瞎忙,既賺不到多少錢,也不能在母親身邊晨昏供奉,工資漲幅跟不上母親的衰老。他寫信給弟弟,擔憂兩個未嫁的妹妹沒有嫁妝怎麼辦。

後來做天子近官“拾遺”的時候,唐憲宗問他接下來想做什麼官——一個要什麼有什麼的機會。但是他眼盯著那點工資,老實浪費掉了。他說:我家裡窮,工資少,還有老母親要奉養。我看“京兆府判司”很好,錢多離家近。皇帝於是給他做了戶曹掾。他激動地專門寫了一首詩,說新工作一年工資四五萬,又可以早晚照顧母親,人生啊,除了衣食無憂,不飢不寒,還有什麼好奢求的?

他自己辛苦計較量入為出,但別人家“行馬護朱欄”“筠粉撲琅”的高門大戶,就坐在城裡最顯赫的地段,每天嘲笑著他的疲於奔命。他忍不住眼熱,吞著口水酸溜溜地寫:這大多是將相高官的別院,這些人豪宅太多,房子建起來,恐怕只看過圖紙,來也沒來過。

但貞元十五年(799年),客居洛陽的二十七歲“大齡無業青年”白居易甚至還沒資格擔心他的工資和房子。他需要先考上一個官,到長安去。但做官,是一條千軍萬馬爭過而常有偉大詩人掉下去的獨木橋。

白居易和元稹:去他的《長恨歌》

傳說裡白居易第一次來長安,向著作郎顧況投稿。顧況聽說面前的少年叫“居易”,笑了笑說道:居易呀,長安米貴,長安居,大不易呢!

白居易決定去考最難的那科——進士。

白居易的家世背景不能為他鋪路,又沒有飛黃騰達的朋友,為了考中,只能拼命。他白天研讀賦,晚上研讀儒家經書,以研讀詩歌作為休息,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以至於口舌成瘡,手肘成胝(zhī),看東西眼睛裡點點都是飛蠅。

僅僅進士及第,並不能得到一份工作。還需要守選三年,才有做官的可能。家裡兄弟四人,長兄遠在浮樑,生病的母親,一個快要應考的弟弟,另有兩個待嫁的妹妹都要靠他來撫養。為了靠近長安,替母親治病,給弟弟鋪路,他需要一個留在京城的位置。

只能去參加更多的考試。作為已經考上,還在守選期間的“前進士”白居易,得到一個參加吏部主持的“科目選”——“書判拔萃”的機會。書判拔萃與博學宏詞一樣,是當時最受歡迎的兩項得官捷徑:先中了進士,再去參加書判拔萃考試,考上就會被授予校書郎、正字,或者是鄰近首都的縣尉。都是在名聲好、前景佳的清要官位,又能留下一個博學有才能的名聲,將來要升官的時候便有大機率被舉薦為拾遺、監察御史等與皇帝親近的位置。

比起操心家計,白居易大概更喜歡考試。書判拔萃考解決糾紛的判詞。白居易為自己準備了百來道模擬題,比如說:

乙女許配給了丁男,彩禮已經接了,但是乙後悔,丁憤而告官,乙辯稱:可是都沒有立婚書呢!

甲的老婆在婆婆面前罵狗,甲很生氣,把老婆休了。老婆也很生氣,認為沒犯“七出”,怎能單方面離婚?甲辯稱:這是不敬!

……

這些後來成了在考生中廣泛傳播的“百道判”。

在三十一歲這年,白居易終於如願做了秘書省校書郎。

元和元年(806年),四年校書郎任滿,白居易不願意賦閒等待吏部再次考核,擠進了“才識兼茂,明於體用”考試。考上了,便能立刻授官。

為了省錢,賦閒時的白居易連房租也不想付。他與同樣校書郎任滿,也要參加制科考試的元稹一拍即合,都搬進了華陽觀,結伴溫書。這下連筆墨紙硯的文具錢都有人分攤了。制科考策論,白居易再次展示了他在考試方面的天賦,整理出了一套《策林》,分析策對的每一個部分,還有參考答案,在考生中暢銷一時。甚至後來皇帝下制詔,也用了白居易的參考答案。

如果白居易一輩子只需要考試,他一定過得很開心。但考試只是一道帷幕,他以勤奮和才智用力把大幕拉開,滿以為會被鮮花掌聲淹沒,沒想到人生最真實的崎嶇黑暗才開始一點點展現在他眼前。

白居易和元稹:去他的《長恨歌》

輝煌的唐代長安城在清晨五點依然保持著她一貫壯麗的面貌。

一條橫貫南北的朱雀大街把城市分為東、西兩個部分。屬於皇族的宮殿與官衙,以及圍繞著他們的高官顯貴佔據著城市的中心與東北部高檔社群。

城中心的鼓樓掌握著城市的生息。每到日落鼓響八百聲,在鼓聲停止前,城裡被分割成方塊的一百多個居住區關門歇業,行人回家,再不許有人在街上行走。直到第二天五更天剛破曉的時候,宮內的曉鼓響起,坊門才能開啟。

在年輕的下級官員白居易眼裡,隱沒在闇昧夜色中那些象徵帝國氣派的寬闊道路,面目並不親切。白居易總是在整個城市熟睡的黑暗裡,穿戴整齊,悄悄開啟坊門,騎著馬向北邊宮城出發。他要在宮內曉鼓聲響前,到達城市北邊的宮城,等著黎明時皇宮城門開啟,朝拜君主。

長安城北高南低,從白居易家裡進宮,十里北行。在冬天,北風呼嘯,上坡路滑,照路的蠟燭半路就被狂風吹滅,耳朵被呲出凍瘡。哪怕到了宮城門外,宰相們可以去太僕寺車坊暖和暖和,白居易卻還需要在毫無遮擋的風雪中等著開門,一邊盤算著向君主賀雪的句子。等到宮門開啟時,等著讚美這場雪的白居易卻已經是“須鬢凍生冰,衣裳冷如水”。

白居易在長安住了十多年,搬了五六次家。從長樂裡、宣平裡,到昭國裡、新昌裡,卻越搬越往南,做校書郎時租的第一套房在長樂裡,反而是他住過離上班最近的一個地方。

但年輕的白居易對未來有一種火熱的信心。

白居易考上“才識兼茂,明於體用”的這一年,也是唐憲宗李純登基的第一年。這一年,王叔文、劉禹錫“永貞革新”失敗,朝廷裡當權的高官大多在這次與宦官的權力鬥爭中失敗,被趕了出去。憲宗需要一些年輕新鮮、對他忠誠不二的面孔。

他看見了白居易的詩。一個光明的未來就這樣掉到了白居易頭上:他先去做了京畿周至縣的縣尉,沒過幾個月就被借調入朝中做了集賢校理。元和二年(807年),白居易以縣尉成為翰林學士,為皇帝起草詔令,做機要秘書。

隔三差五,皇帝就邀請他參加宴會,他以“內相”的親密姿態坐在皇帝身邊,百官之上。至於宮裡送他茶果梨脯、絹帛,甚至傢俱、御用車馬更是平常的事情。白居易在日後為自己編訂《白氏長慶集》時,特別收錄了所有他為皇帝寫的任命詔書,成《中書制誥》與《翰林制誥》兩編,以為無上光榮。

轉過年去,白居易被再次提拔,做了左拾遺。雖然官品只有從八品上,卻是不經吏部由皇帝親自考核的近臣。工資自然是漲了不少,他甚至有錢買了兩個健壯的婢女照顧母親,防止她神志不清時自傷自毀。

家庭的負擔一時鬆動,事業一片光明。在無親無靠的京城裡,忽然靠上了那個最大的靠山,心情激動的白居易給皇帝寫了一封信,表達了他受寵若驚,寧願肝腦塗地的心情:

拾遺雖然是小官,但供奉諷諫,天下發生任何不恰當的事情,都該由拾遺提出來,或是上書,或是廷諍。高官們顧慮身份地位不敢說的話,只好由拾遺這樣的小官來說。但這正是我願意去做的事情。您對我這樣好,讓我食不知味,寢不遑安,只能粉身碎骨來報答您。可惜我現在還沒有得到一個粉身碎骨的機會!您放心,但凡天下的官員做事有一點兒不合規矩的,您下的詔令,有任何不妥的,我一定竭盡愚誠,向您密陳!

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他寫了《新樂府》五十篇,“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他拿著放大鏡努力找到了王朝每一個地方的問題:《賣炭翁》寫官市欺壓小民,《陰山道》寫貪官,《杏為梁》寫居住的奢侈,《紫毫筆》寫失職,《官牛》寫自私的丞相……但同時,他在開篇便寫了《七德舞》《法曲》,又寫了《牡丹芳》——也沒有忘記歌頌聖人與皇帝——萬方有罪,都是地痞、惡霸、朝臣的錯。

作為諫官,他唯恐自己須臾閒置了手上的諫紙。中唐以後,要想在朝廷上出人頭地,不投靠宦官,就得投靠節度使。但白居易,把兩邊都得罪了。

淮南節度使王鍔很有錢,到處送禮,給皇帝送,給皇帝身邊的宦官送,想做宰相。白居易跳出來對皇帝說:做宰相的人首先要有賢德。這人在節度使任上搜刮您的子民,把搜刮來的財富再送給您,以後人人想當宰相就跟他學,這天下還會好嗎?

平盧淄青節度使李師道拉攏魏徵的玄孫魏稠,想替他把當年唐太宗賜給他太爺爺魏徵的房子贖還。皇帝同意了,讓白居易草擬一個詔書。白居易卻又不同意,說這種激勵勸勉前代功臣後代的好事,當然要公家來做,李師道是什麼東西,能以他自己的名義來做這樣的事情?還是您出錢比較好。

成德節度使王士真死了之後,他的兒子王承宗按著慣例自己繼位為節度使,向朝廷先斬後奏。憲宗生氣節度使不經過朝廷同意,私自搞父子世襲,要打他。朝臣卻沒幾個同意。宦官吐突承璀(cuǐ)為了表功,自請領兵。帶著二十萬軍隊去打王承宗,屢戰屢敗。白居易又上書:本來就不該打,現在又打輸了,還不停戰,等什麼呢?

唐代朝官,四年一任,每年考核政績口碑。拾遺是皇帝親自選拔的官員,不參加吏部考核,但被白居易點名批評的官員可是要被考察的。白居易像他在書裡讀到的那樣,為了皇權,做直臣。通往大明宮御座前,白居易渾然不知的黑暗裡,一雙雙仇視的眼睛在窺探一個機會,把他掀翻在地,永遠不要回來。

白居易和元稹:去他的《長恨歌》

傳說白居易母親的死,成了元和六年(811年)長安的一樁大丑聞。京兆府申堂狀到了裴度面前,報的是白居易母親掉落坎井,死了。但哪有正常人會莫名掉進井裡去?據說,白居易曾經有一個叫湘靈的戀人,母親卻反對他們的婚姻,白居易到三十多歲都還沒有結婚。有司便懷疑這是一樁謀殺。

皇帝近官謀殺母親的案子報上來,四座皆驚。

白居易百口莫辯。母親有時發狂自戮,甚至會抓著菜刀在家裡狂奔。白居易專門請了兩個健壯的僕婢,厚給衣食,就是為了照管好母親。但這一次,一個沒看住,母親便跳進了井裡。他又不願把母親的疾病說出來。幸好這時薛存成說,我住白居易隔壁,鄰里左右都常常聽到他母親大喊大叫,聽說是心疾,已經很久了。

案子結了,但白居易的秘密終於眾人皆知:白居易原來有一個瘋狂的母親,常常在家大喊大叫,最終死於墜井。

白居易母親的死從此成為一個把柄。

元和九年(814年),白居易守喪結束,做了贊善大夫。轉過年去,宰相武元衡、御史中丞裴度在首都長安的大街上被刺客刺殺。武元衡當場死了,裴度因為戴了厚氈帽掉在陰溝裡逃過一劫。兇手還囂張地在金吾衛辦公室留書:別想逮我,我先殺你!

當天中午,這宗謀殺案就在長安城裡傳遍了,卻沒有任何人上書向皇帝建議處置兇手。武元衡、裴度,都是主張向不聽話的節度使開戰的主戰派,自然人人都懷疑刺客來自李師道、王承宗,卻都不敢說。只有白居易當天就第一個上書,態度強硬急迫,敦促朝廷趕緊逮捕刺客捉拿真兇。

正各執己見沒有頭緒的朝臣此時卻統一了目標:攻擊白居易。——他此時已經不是拾遺。不是諫官,這就不是他該先插嘴的事情。很快就有人說了,白居易別人的事情管得寬,自己卻毫無私德。他的母親是看花墜井死的,他卻在守喪期間寫了看花和新井詩。這樣毫無孝道的人,該趕出朝廷去。

朝廷上人人都很喜歡這個藉口,提出要把白居易趕出去做江表刺史。中書舍人王涯又補充說:白居易做了這樣傷風敗俗的事情,根本就不能作為一郡長官,還是做江州司馬吧。

在關鍵時候,唯一能夠救他的憲宗皇帝沒有做出任何保護白居易的努力。實際上憲宗也早就對白居易不耐煩了,他曾經私下不滿地說:白居易這傢伙,是我一手提拔起來的,現在卻屢屢說我這個不對那個不對,真是讓人無奈得很!

官場有一些大家心知肚明的規矩:政見不合,便被找各種理由排擠。禮法是一套隱形的“刑具”,專門伺候異見。它的內容——“孝親”被規定出整齊的面目,哪怕心裡最恨父母,表現出規定的形式就是孝順的,相反,稍微不合“規矩”,不論事實如何,便要被扣上不孝的帽子,踩上一百隻腳。

這一次,他們找上白居易的時候,玩弄的是他母親的死。他在浮樑夜雨裡,反覆說服自己,雖然她不講,但母親一定也在思念他;他為父母寫作墓誌銘,也只願意回憶父親去世之後,年幼的自己與弟弟妹妹圍繞著母親的身邊聽她親講詩書,循循教導。

他在所有的回憶裡裁剪掉母親瘋狂的那一面,堅定相信,哪怕她深陷在不能自控的疾病裡,她心裡也是愛著他的。溫柔慈祥,就是她本來的樣子。為了給她一個安詳的晚年,他掏心掏肺地為朝廷做事,拼命往上爬。

現在,因為政敵充滿惡意的杜撰,人人都知道他有一個瘋狂的母親,為看花墜井而死。而他對此十分快樂,還高高興興地寫詩、看花、詠井。

這也是可以的嗎?

白居易和元稹:去他的《長恨歌》

白居易還沒有經歷沉淪的時候,對“失敗”就不陌生。他做拾遺,作為皇帝的眼目,系玉為佩,曳繡為衣。但居高臨下,“朝見寵者辱,暮見安者危”,對命運翻覆看得更清楚。他跟好朋友元稹約好了,等到女兒嫁了,兒子成家了,就退休去過漁樵江渚、歲晚青山的生活。

等到自己真正經歷起伏,又忍不住計算起數十年宦遊的得失。唐代做官,三品之上穿紫袍,佩金魚袋,五品以上才能穿緋袍,配銀魚袋。六品之下著青袍,沒有魚袋。在長安蹉跎十多年,他屢屢望見緋袍銀魚袋,現在又功虧一簣。

年輕時用來拼搏前途的健康也已經抵押給時間,再也拿不回來。白髮多得數不過來,就任它去長。眼睛更壞了,夜裡讀書疼痛難忍,只能熄了燈,暗夜枯坐。

小城市日落而息。江邊清冷的碼頭上,他又聽見繁華長安的琵琶曲。潯陽北風裡楓葉荻花瑟瑟脆響,他又寫了一首流行的詩,娛樂別人,拯救不了自己。他依然陷落在沒有燈火的荒野,再繁複堂皇的曲調,也不過譏誚地一遍遍指出,他一個“天涯淪落人”罷了。

元和十年(815年),四十三歲的白居易困在廬山腳下的江州,白髮青衫,江州司馬,他這輩子大概就這樣完了。當年的同事,哪怕是不如他的,卻個個都發達了!他像是赤身裸體落在深井裡,衣冠整齊的昔日同僚在井上來來去去,不看他,難過;低下頭來看看他,更讓他感覺受到羞辱。與他同做拾遺的崔群已經做了宰相,寫信來問。他回信說:您問我近況怎樣,沒什麼好說的,混吃等死而已。您又問我身體怎樣,除去一隻眼睛不好,身體的其他地方也不好。你又問我每個月的錢夠不夠花,我雖然錢不多,計算著花,反正沒凍死。

白居易花錢在廬山上造了一棟別墅,三年江州司馬,他有一半時間住在廬山上。按規矩,守官離開治所,都要請假報備按期歸來,白居易屢屢超期,別人也不敢管他——白居易的詩名天下皆知,哪怕在貶謫的路上,也有學齡少年款款背誦《長恨歌》。

委屈、怨恨。說出來小家子氣,給別人添笑話。只好一再強調:我不在乎,我無所謂,我學佛參禪熱愛自然,好得很!

白居易和元稹:去他的《長恨歌》

只有回信給元稹的時候他感到舒適——他比人人混得都差,最起碼比元稹好一點兒。

元稹,他那個十四歲就明經及第,比誰都聰明,都討女人喜歡,都能折騰的好朋友,就快要死了。

白居易剛到江州,有人帶給他一封信與二十六軸元稹的詩文。是通州司馬元稹寫來的。信裡說:我得了瘧疾,病得很重,怕是要死了。在生死危惙之間,只想到了你,我讓人收拾了幾卷我的文章,封存好。告訴他們,哪天我死了,就把我的文章送給白居易,請他替我寫個序吧。

元稹與白居易的人生經歷相似,卻處處都比白居易更慘一些。元稹七歲喪父,整個少年時代都跟著姐夫住在鳳翔北方邊境的荒殘之地,沒見過繁華,不敢有慾望。十四歲來到長安考試。考上的卻是受鄙視的明經科。甚至有人說,他以新進詩人的熱忱去拜訪當時的名詩人李賀,李賀接了他的名片卻一言不發。直到元稹硬著頭皮進去,熱情表白了半天,李賀才冷冷反問:你考明經科的,有什麼資格來看我?為了甩掉明經及第的“汙點”,元稹不斷考試,直到貞元十九年(803年)平判登科,做校書郎,才算洗刷了明經科的低下,他同年中明經的人卻早已做了兩年多的官。

元稹與白居易一道策試及第,在白居易做拾遺的時候做了監察御史。

兩個人都很愛提意見,但白居易只是被皇帝背後吐槽,元稹卻被宦官用馬鞭打傷了臉。

元和四年(809年),元稹以皇帝使者監察御史的身份出使東川,一路上彈劾劍南東川節度使嚴礪違法貪墨朝廷賦稅、田產、奴婢數百萬,因為嚴礪已死,與此案有關的七刺史都被罰俸。元稹得罪了與嚴礪有關的眾多權臣要員,朝廷卻沒為他撐腰——元稹剛回長安就被調去了東都洛陽。沒幾個月,曾經與他野蔬充膳,金釵換酒的妻子韋叢去世,禍不單行的元稹只能在不眠的夜裡默默寫下“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下一年,他終於被召回長安。回程路上住在公家旅館“敷水驛”,照著規矩住在上廳。宦官劉士元晚到,卻也要住上廳。元稹睡下了,不讓。劉士元直接抄起馬鞭一腳踹破房門,闖進房間裡追打元稹。元稹從床上驚起,衣服都沒穿整齊,不僅被狼狽地打傷了臉,還被貶江陵府士曹參軍。

在與江州司馬白居易如今一樣的心境裡,他還依然寫信祝賀白居易的高升,白居易喪母停官生活拮据,他還寄錢接濟白居易的家用。元和十年(815年),元稹被短暫地召回京城,但結果並不是重新啟用,而是換貶到通州。

元稹跟白居易一樣,快四十的時候貶到險遠,真的相信,這輩子就這樣完了。元稹寫詩說“黃泉便是通州郡,漸入深泥漸到州”。剛到通州沒多久,在溼熱與蚊蟲的攻擊之下,北方人元稹很快就得了瘧疾,病體纏綿,前途慘淡。

但元稹跟白居易又不一樣,他是一定要做宰相的人,一天沒做到,一天不甘心。被趕出朝廷,便想辦法回去,落下來之後,必有東山再起。

元稹在通州病到手腳都不好使了,也要向當時主管選官的吏部尚書權德輿上書,寄送一軸自己的各種作品。等他琢磨清楚軍閥宦官才是他重回朝堂的關鍵,朝臣的品性面子也不能阻擋他獻殷勤。

元稹在江陵的時候,下了大功夫與荊南監軍崔潭峻交好。後來新皇帝穆宗登基,崔潭峻帶著元稹的詩詞給宮娥嬪妃歌唱表演,很快讓穆宗記起早就有詩名的元稹。於是元稹轉祠部郎中,知制誥——為皇帝草擬詔書,做秘書。為了得到在皇帝面前露臉的機會,元稹常常輕車簡從悄悄拜訪宦官魏弘簡,後來果然一舉以工部侍郎本官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做了宰相。元稹當宰相的那天,滿朝輕笑——人人都知道他的宰相是怎麼來的,便都有談資恥笑他結交宦官,首鼠兩端,斯文喪盡。

而白居易,按著他做拾遺時的性子,該猛烈抨擊德不配位的元稹。不過,他做不到。

白居易在江州,想念元稹而不能見,便在屏風上寫滿元稹的詩。元稹還在通州,相隔萬里,通訊不便,他就在閬州開元寺的牆壁上寫詩遙寄白居易:“憶君無計寫君詩,寫盡千行說向誰。題在閬州東寺壁,幾時知是見君時。”

白居易夢見元稹,寫詩問他:“不知憶我因何事,昨夜三更夢見君。”元稹沉痾難愈,自料是活不過來了,於是回信說:“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我今因病魂顛倒,唯夢閒人不夢君。”但哪怕病得快死了,元稹也沒有忘記給江州司馬白居易寄去京城買來的綠絲巾白輕容。

白居易、元稹,半生蹉跎,眼睛都不好使了,才睜大眼睛看見那個掛在眼前,顯而易見的道理:他們曾經以為做官與考試一樣,靠勤奮與才華。但考試之後的漫長人生,並不遵循任何與公平相關的規則,更不提供任何體面的退路。

元稹被重新起用的時候,白居易也離開江州,升任忠州刺史。刺史可以“借緋”,白居易連忙喜滋滋地脫下青衫換緋袍。但從江州到忠州,是“今來轉深僻,窮峽巔山下。五月斷行舟,灩堆正如馬”。山高路遠人煙稀少,忠州也不是個好地方。

為了把他從江州撈出來,前同事崔群出了大力氣。白居易寫信感謝崔群,最後說:您問我,去忠州我喜不喜歡,我有什麼好選的?鳥能從籠子裡飛出來我還挑揀哪片林子嗎?

元稹決心留在這個決鬥場裡,挫折與輕視只讓他更無畏地往上爬。但白居易,弟弟白行簡做了左拾遺,兩個妹妹嫁了人,母親死了,失去負擔,也失去在這條狹窄而熙攘的官道上悶頭往前擠的動力。

距離他們約定“白首同歸”已經過去十多年,這件事情元稹不再提了。距離白居易滿懷感激與豪情地向憲宗上書也過去十多年。肝腦塗地以身相報這事,白居易也不再提了。

白居易和元稹:去他的《長恨歌》

後來白居易的官越做越大,主客郎中、再次知制誥、朝散大夫、中書舍人……但他再也沒有肝腦塗地的激情,迫不及待去報答提拔他的皇帝。隔三岔五就要寫詩自嘲:我這麼差勁的人覥著臉賴在這麼顯要的位置上,還不都是為了錢。不是我喜歡做這份工,實在是為了養家餬口,沒辦法。

有時忍不住,還是要提意見,提了依然沒人理。他便眼不見心不煩,申請外調蘇杭,一邊工作一邊休假。工作自然做得不出岔子,但跟年輕時,很不一樣了。

喝酒、學佛與寫詩成了白居易往後人生的目標。學佛是在這所剩不多的人生裡不用太痛苦的鎮痛藥,他的眼病到老更重,看朱成碧,眼不經風,只能看特製的“大字書”。寄望僧侶用金篦(bì)拔出,但也不知道成功與否。

而寫詩,他還是希望在百千年之後,這麼多讓他憤怒卻不能聲張,讓他狼狽還要裝作不在乎的事情都沒人提了,那時候,有人像元稹一樣喜歡珍重他的。

唯一值得高興的是,他有錢了。長慶元年(821年),白居易回到長安做主客郎中知制誥,新昌裡那棟二手房,終於還是買下來歸自己了。他可以放心在院子裡養竹子,不用擔心哪天搬家了又要重新來過。他一連寫了兩首詩讚美終於有了自己的房子的快樂。不過,母親早就去世,當初他一心想要漲工資買房子的理由卻又不在了。

唐文宗大和三年(829年),經歷了憲宗、穆宗、敬宗、文宗的“老臣”白居易做了太子賓客,有錢有閒,決定在洛陽住下。奮鬥半生買得的長安新昌裡二手房,說賣也就賣了。在洛陽買了一套更大的園林。他自己說:“吾有第在履道坊,五畝之宅,十畝之園,有水一池,有竹千竿。”養歌姬,宴賓客,甚至還養了一雙白鶴。沒想到自己也成了當年讓他斜著眼看不上的“土豪”。

太子賓客任滿,朝廷本來要派他去做同州刺史。他因病嫌遠不願去,朝廷只好改派他做太子少傅。做了七年不想做,白居易還敢辭職。朋友們擔心他斷了工資家用拮据,他還有積蓄田產規劃退休生活——“囷中殘舊谷,可備歲飢惡。園中多新蔬,未至食藜藿”——有穀倉,有菜園,比起他當初做拾遺時“衣不盈篋,食不滿囷”不能同日而語。

大和五年(831年),元稹死在武昌軍節度使任上。元稹的家人求白居易寫一篇祭文,把元稹的駿馬、綾羅、絲帛、銀鞍、玉帶,六七十萬的東西全部送給白居易當潤筆。白居易不肯要,元家人不肯收回,白居易便全部捐了重修洛陽香山寺。他說,修好了,是功德,都是元稹的。但願他多享冥福,也但願來生我可以與元稹再次同遊香山寺。

後來他真的夢見與元稹同遊,還是像年輕時候那樣,郊遊踏青,騎在馬上隨口說個題目便開始聯句,從城外到城裡,聯了幾百句,還意猶未盡。醒來的時候,茫茫夜色裡冷冷清清一點兒光正落在枯黃的草地上。白居易慢慢想起來,元稹去世以後,窗外這片草地青而又黃,是第八個秋天。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白居易和元稹:去他的《長恨歌》

大和九年(835年),風雪夜裡,廬山頂上東林寺收到六十卷《白氏長慶集》。寺院的雲皋上人顫顫巍巍開啟門,接過隨文集附來的詩信一封。是年逾七十的白居易從洛陽寫來的。他說,他們已經許多年不互相通訊,不知雲皋上人近況如何?大家都發疏齒搖,距來生再會已經相距不遠。講好了,由於他的特別信任,親手編訂的白居易一生的成就將由東林寺雲皋上人保管。送書的家僕得到雲皋和尚一再強調會用心儲存才放心離去。

稍後幾年,蘇州南禪院收到《白氏文集》六十七卷,詩文三千四百多首,洛陽勝善寺收到《白氏文集》六十五卷,白居易的侄子龜郎、外孫談閣童也都收到了麻紙謄抄的七十五卷《白氏長慶集》,白居易一再在隨詩書信裡表示:這是比我性命還重要的文集,這就託付給您了。唐代的名詩人這麼多,但詩文散落,儲存下來的不足麟爪,最“萬無一失”的只有白居易。

白居易最後在刑部尚書任上退休,領半薪,每年也有五十多萬錢入賬。當年跟他一道做翰林學士的同事,除了他,都做了宰相。他又忍不住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寫道:“同時六學士,五相一漁翁。”——反正我混得最慘。而做過宰相的那些,其中就有王涯——當初說白居易品德低下,只能做江州司馬就是他的功勞。

大和九年(835年),白居易在洛陽專心修訂他的文集。這年冬天,七百里外的長安發生了一件大事:朝臣謀劃殺掉宦官仇士良,本來得到了唐文宗的支援,沒想到舉事當天唐文宗反被宦官們挾持,計劃失敗——正是“甘露之變”。一批大臣被殺,其中正有王涯。訊息傳到洛陽,只用一個白天。白居易正在香山寺看花,立刻寫了詩:

禍福茫茫不可期,大都早退似先知。

當君白首同歸日,是我青山獨往時。

顧索素琴應不暇,憶牽黃犬定難追。

麒麟作脯龍為醢,何似泥中曳尾龜。

——《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

你們是龍是麒麟,了不起!我不過是泥裡拖著尾巴的烏龜。只是沒想到,你們都被砍成肉醬了啊!

本文節選自

白居易和元稹:去他的《長恨歌》

《長安客》

作者:北溟魚

出版社: 天津人民出版社

出品方:果麥文化出版年: 2020-5

責編 | 巴巴羅薩

主編 | 魏冰心

圖片 | 電影《妖貓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