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塊錢的奔逃

九塊錢的奔逃

樓房，平房，大樹，工廠煙囪……一律急急向後退去，車裡的人仍覺得火車開得太慢，站又太多，剛快起來一會兒，又停下了，又上來了一幫人，要死要活地也要擠上來，鬧到人站都站不開，車門也關不上了。十月的天氣，車廂裡像蒸桑拿，每個人都是熱汗出了一層又一層，空氣更不用說，臭烘烘的，使人頭暈。黃金週啊！火車上永遠如此，特別這種簡陋骯髒的硬座車廂，男男女女擁在一處，車門好歹關上，真的成了罐頭裡的沙丁魚……蒼蠅都飛不過去。

昏昏沉沉，我的頭緊巴巴的，又痛，一個多小時後，總算到站了，年輕的列車員無奈地長嘆一聲，開啟車門，高聲警告著早已圍堵在門口下面等待上車的一大群新乘客：

“先下後上，先下後上！別擠——！”

車上的人開始一個個擠著跳下車去，空氣頓時清爽許多，渾身也輕鬆舒暢了，活動活動僵硬痠痛的四肢……

人們都朝檢票口走去，他倒不慌不忙地坐下了。我著急回家，“回家再歇吧。”催他起來。這時他才小聲告訴我，沒有買票。

車廂里人都擠不動，列車員似乎也不願費勁檢票了，而在悶熱擁擠的車廂裡，我也一心盼望到站下車，早忘記了買票這一層，看來麻煩大了！一旦下了車，我們就成了逃票者。

我有些不安了，不能順利到家了，甚至出站都困難。他倒仍是不急不慌，蠻有把握似的。

這值得嗎？兩張票，也不過九塊錢，就是為了趕上這趟票價最便宜的列車，我們才一路狂奔，徑直上了火車，而沒事先買票，也來不及了，再有2分鐘，火車就要開了。要知道這種結果，幹嘛還要急匆匆地趕這趟火車呢？我低聲抱怨著，又怕被人瞧見。

出於多年養成的精打細算的本能，我們都明白，即使不是故意逃票，但當可以省下幾個票錢的機會來臨時，我們也不會拒絕的。

怎麼辦呢？站臺上只剩下我們兩個，那趟火車也開走了，繼續它下面的旅程，空無一人的站臺上，我們更顯鬼鬼祟祟。

“順著鐵道往回走，那邊兒不遠，有處牆可以跳過去……”

說完他前面走了，我無可奈何，只得跟著他，出站口無論如何過不得了，檢到逃票的，雙倍罰款。

鐵道旁一間小房子裡，有一個像是鐵路工作人員，一直從窗戶向我們這邊看，我們走到小房旁邊時，那人高聲說：

“前面有牆，過不去的！”

還好，他並沒出來盤察我們的票，要幹什麼，我們不聽他，繼續向前走去。我一直緊張著的心總算放下一點。

再也看不到一個別的人，只剩下道道鐵軌，生滿紅鏽，有的平行，有的交叉，向沒有盡頭的遠方延伸，這些路軌兩旁，是兩道足有兩三米高的牆，刷成乾淨的淡黃色。我是頭一次在這種地方走，心裡有好奇，也有擔心，不知道能不能順利出去，這兩道高牆像是把我們和這一條條鐵軌緊緊綁在一起，永遠圍困住了，怎麼走得出去呢？

“放心，前面不遠就到了，那裡容易跳過去，正好在一家超市後面……”

這麼說著，他還指給我看牆上的腳印，說常有人這麼幹。

於是繼續走。只有裝滿一廂廂煤的火車駛過去，只有又高又粗的高壓電線杆豎立在路旁，還有一盞盞訊號燈，發著藍色的或紅色的光，神秘兮兮，不知是何用途。

天光很快暗下來，看得見牆外面住宅樓的燈火，那是一個熟悉的世界，卻與我們隔絕。

我們沿著鐵路線走，那堵高牆也始終一路伴隨，走了半個多小時，它依然高大、完整，沒有他預想中的殘損或缺口，這麼高的牆無論如何是跳不過去的。他因意外而抱怨，咒罵起來。我是沮喪，另外是累，已經奔波了一整天，又趕火車，在火車上又站了一路，本想到站後可以馬上到家，躺到床上好好休息一下，不想卻被這兩道高牆阻隔在鐵路上。

路面上鋪的小石子也硌著我的腳，而且鞋也磨腳磨得厲害，鞋帶走一段就要鬆開，長長地拖下來，只好費事地蹲下去重新系好，這麼一來，我走得更慢了，被落下百十米遠。一看到這雙鞋，我沮喪的心情就更加惡劣。它還是大約十年前買的，帆布鞋，現在早已舊得看不出是白是黃還是灰，但是仍然完好，我就只好繼續穿它，儘管樣子過時，又不舒服。這也是出於節儉的習慣。

他也有點急了，提著我們那個最重的包，一直遠遠在前頭走著，包裡是我們買的書，還有孩子的書，玩具，食物，這是我們此次出門遠行的所有收穫。

因為累，因為腳疼，還因為這仍舊看不到出路和前景的奔逃。我心裡不由地發著對他的抱怨，沒有夠多的錢，總是這樣辛苦，艱難，這還是我們難得一次的黃金週旅遊呢，不要說平常日子了。窮人，就是遊玩也會比別人累得不可想象，哎，窮人，就不該玩！

抱怨也沒有用，牆還困著我們。心情漸漸轉變成陰鬱，絕望，特別想到孩子，我們三十多歲了，不年輕了，孩子卻還那樣幼小，這窮困的命運，如同一根細細的草梗，將我們死死串連在一起，將來的他，能夠比我們幸福一點嗎？可是我們自己呢？比我們的父母幸福嗎？永遠是一根草梗上的螞蚱……

天邊有幾顆小星，微弱地閃爍著。鐵軌，高牆一率冷漠地向遠方伸展，無窮無盡似的。一瞬間的瘋狂想象裡，我們彷彿逐漸脫離了人類的社會，脫離了原來平庸無奇的生活，變成了流浪的波希米亞人，處處是刺激，兇險，難料之事。我也莫名其妙地一陣陣興奮，同時又絕望，因為我不是十年之前，二十幾歲的時候，現在，偏離常軌只會讓人恐懼而又看不到希望。

想像卻豐富起來，看到火車駛來，想著腳說不定會卡進鐵軌中，於是火車一秒鐘內將我輾成肉餡兒，揀不起來……看到電線杆上掛著警示牌“高壓危險”，心也跳得不正常了，說不定哪根高壓線會突然脫落下來，將我擊倒……電死，又是高壓，一定也會死得很快，很少痛苦……就這麼胡思亂想開去，過了一根又一根電線杆，並沒有被電倒，腳雖然生疼，也並沒有卡進鐵軌當中，連火車駛過得也很少。

周圍仍舊是荒蕪，死寂，看不到一個人影，這奇異的景象充滿了不尋常的象徵味道，屬於我們的人生的象徵，悽悽涼涼，悲悲慘慘……遠處的路燈亮起來，發出暖融融的桔黃色的光，照著那一個我們曾經那麼熟悉，如今卻與我們隔絕的人世。不斷加重的黑暗使我們成了兩個惶惶不安的幽靈，找不到返回人世的出口……

疲憊不堪，精疲力竭，邁著機械的步子，向前，要走到哪裡去呢？再這樣走下去，就要到北京了呀！早不知到了什麼時候，也不知走了多遠。這時候，前面不遠的地方，他站住了，朝我這邊望，等我快趕上去。

走到那兒，我才發現原來是一處地道橋，高牆總算給截斷了，鐵軌在橋上透過，橋下是寬闊的馬路，汽車一輛接一輛……

“跳吧，過去就行了！”

他說著，要我從角上粗圓的鐵欄杆上跳過去，有一人多高，下面就是平整的地面，但只有一人多寬，旁邊是深深的地道橋，也有幾米高的樣子，掉下去不是粉身碎骨，也要被汽車軋成肉餅。除了上學時跳過學校大鐵門，已有十年沒跳過這類障礙了，我猶豫了，心裡也有點怕。

“行麼？……” 我向橋下張望著，有點暈。

“行，沒事，踩著欄杆上去，……不跳這兒，還要走老遠呢，出了市區也說不定……”

我無奈，戰戰驚驚登上護欄，並沒有想像中那麼困難，跳到地上，他把大大小小的包一件件從空檔裡遞給我，然後也很快跳了過來，都沒有掉下去摔死，這樣幸運，叫我暗自驚奇，這次不尋常的奔逃就此結束了嗎？

又看到了紅紅綠綠的霓虹燈，馬路邊，有年輕的男女在結對走著，有老年人牽著小狗溜彎兒，熟悉的場景，熟悉的聲音，整個生活又迴歸原狀，我們沿著馬路向家的方向走去，雖然累，卻真正輕鬆起來，舒了一口氣，心裡對自己說，哎，結束了，這不尋常的奔逃總算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