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林漁牧網

您現在的位置是:首頁 > 漁業

慈柔聲聲滿江湖

2022-01-04由 燕茈原創 發表于 漁業

茶籽油可以去傷疤嗎

小時候的我喜歡“造房子”,在河邊的草地上、在大樹下,採來芒花、布荊,撿來瓦片,一個人一忙就是一整天,將房子蓋得有模有樣。房子造好後,我又到田野和泥,捏泥巴,將捏好的床、桌子、電視劇等“傢俱”一一擺放在小屋子裡,然後擺上一些小花,將自己的“家”佈置得溫暖雅緻。在小屋前面造了個小花園,我要在這裡照看花朵。早晨,榕樹葉在窗前飄落,然後看著太陽昇起;晚上,深黑色的樹枝隨風搖擺,螢火蟲和星星在樹枝間捉迷藏。我給房子取名“公主殿”,溫和的黃昏,我總是在那兒,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不知倦怠。

在奇妙的暮色之中,祖母會循著小徑找到我,給“公主殿”添上一磚一瓦,告訴我哪裡不夠結實,哪裡還需要加固,然後和我一起和泥巴。我們在這裡造著“家園”,日子安詳;直到天徹底黑了,才踩著月光回家。

祖母小時候也喜歡造房子,那時她造的房子是所有同齡孩子中最漂亮的,可以數月不倒。祖母說房子就是遮風擋雨的地方,有房子就不用流浪,心裡就踏實。

祖母很老了,80多歲的老人家。滿臉的皺紋笑起來像一朵盛開的菊花。嘴唇肉肉的,像兩瓣橘子。

“祖母年輕的時候是個美人呢。”我每次看到祖母笑著的樣子,總是忍不住感嘆。

祖母18歲那年嫁人了,就在她原來生活的那個村莊。一年後生了個兒子,可是五個月大的時候夭折了。後來祖母又生了個女兒,算命先生說,這個女兒太嬌貴,小江的水養不活,要吃大江的水。於是抱養到有靠海的人家,最終也沒有成活。

祖母說女人命很苦。農村的人重男輕女,那時候鬧饑荒,很多小孩養不活。每當有產婦生小孩的時候,接生婆旁邊就放置一個木桶,裝滿了水。家婆在產婦旁邊守著,如果生下來的是女兒就直接扔到木桶裡淹死。那個年代,不知道扼殺了多少無辜的小女孩。

祖母只要有時間就會到廟裡燒香——為她夭折了的孩子,也為那些可憐的孩子。祖母覺得那些孩子沒有家,一定很辛苦。有時候也為自己燒香,求菩薩保佑給她平平安安,再生個孩子,一家人整整齊齊在一起。

可是那些年,祖母再沒有懷孕。生不出孩子的她總是很著急,試過不少偏方,看過不少老中醫,於事無補。她摩挲著乾癟的肚子,含著淚。後來,她變得有些不合群。幹農活的時候,也總是一個人。她害怕聽見左鄰右舍家孩子啼哭的聲音,也害怕家婆經常板著臉摔門的樣子。

種地就是和未來下賭注,和天空下賭注,農民的生活與腳下這片土地緊密地聯絡在一起,期待開花結果。每天的每天,祖母從天亮到天黑總是不緊不慢地忙著她的這些莊稼,只有在莊稼地裡,她才感覺到踏實;只有看見開花結果,她心裡才安穩。

傍晚,她會到村口的井邊打水。井水是清凌凌的。站在井湄俯身的時候,可以看見自己的影子倒映到水井底下面。祖母總是在這一剎那間看見自己的影子,變得柔和、真實,然後她就笑了,羞澀得像個少女,扔下了水桶,用力拉住繩子左右一擺,水桶翻了,水就咕嘟咕嘟的滿了,拉上井湄,心裡就舒坦了。

那天傍晚,祖母覺得右眼皮不停地突突跳,左眼跳財,右眼跳災,她帶著隱隱的不安,找來白色的棉花,沾了沾水,捏成一小團放在耳背夾著,希望可以擋擋災。她挑著木桶,來到井口邊,剛剛站在井湄,正要看看自己好看的影子,猛地被幾個農村大漢給綁住了手腳。正想喊救命的時候,嘴巴被塞了破布,然後整個人被裝進麻袋。

當時就把祖母嚇暈了。後來她就來到我們村,成了姑姑父親的媳婦,我們叫那個人伯公。原來祖母的第一個婆家嫌棄她不能生孩子,加上家裡貧困,就偷偷地把她賣了。

伯公雖然家裡窮,對祖母也是挺好的。比起之前的家,她後來算是很幸福。伯公每次上山打獵有山雞、野兔什麼的,誰跟他買都不肯賣。說是“帶回去給家裡那個人吃的”。而作為伯公家的“那個人”,祖母每每說起來還是忍不住笑眯眯的。在伯公的善待下,祖母慢慢長肉了,臉色變得紅潤起來,不久就生下個兒子。伯公高興壞了,對他們娘倆都特別好。可是造化弄人,不久兒子得了癆病,沒幾個月就去世了。那段時間,祖母天天做噩夢,夢見自己又被賣了,被捆綁了塞進麻袋,醒來嘩啦啦地掉眼淚,恐懼而悲傷。

伯公對她說不用害怕,會一輩子對她好。可是祖母依然焦慮不安,依然夜夜做噩夢。她又開始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一年後祖母生下小姑,小姑被小心翼翼地呵護著,總算健健康康成長了。傷心的是,伯公卻在一個暴雨天,被河水沖走了。那條河就是重生河。

我很心疼祖母,不厭其煩地聽祖母講許多。

後來經村裡老人撮合,祖母和我那喪妻的祖父重組一個家。各自帶著孩子,幾年後生下我的父親。

印象中,祖母似乎只對我一個人好。祖母總是可以在她的櫃子裡翻出糖果、香蕉、龍眼等零食水果給我。“沒見過賠錢貨似的。”其他老奶奶喜歡開些無關痛癢的玩笑。農村就是這樣,覺得女兒遲早是人家的,是個賠錢貨。

祖母就笑了:“誰說我家閨女是賠錢貨,我家閨女將來是要捉字筆的,是有工作的。”有工作是全村小朋友的夢想,也是全村大人對孩子們的期望。

祖母對我說:“什麼傳宗接代,人死了什麼都不知道了。女孩子多好啊,像我們家閨女,常常陪在我身邊。”所以我相信,陪伴才是對一個人最大的好。祖母一直想要個手鐲,很多年前,她用破銅爛鐵從收破爛那裡換了個白色仿玉的手鐲,後來不小心摔碎了。

我永遠記得那時的情形。

祖母被抬進來屋子裡的時候,我正在豬欄外一勺一勺米糠地餵豬。聽見大伯喊,我趕緊往屋子裡跑。老人家銀白色的頭髮都是血,色彩分明,觸目驚心,我嚇傻了。大人們幫忙照顧祖母,伯父去分站請來醫生。

祖母是在石灰池旁邊摔倒的,撞了頭,不省人事。好大一個口子,大人在傷口處敷上菸絲,那可以止血。醫生用消毒水清洗,沒有打針沒有縫針,只有消炎粉。祖母不肯縫針,村裡的醫生也不會。每次我幫祖母清理傷口的時候,都會感到很害怕,要灑很多很多的消炎粉才可以將傷口填滿。傷口很多個月都在流著血水,有時候還化膿。我覺得祖母可能就要死了。

祖母說有傷口不方便洗頭,將頭髮剪了吧。

於是我就拿來剪刀幫祖母剪頭髮,因為沒有經驗,將祖母白花花但是依然很柔順的頭髮剪得狗啃似的。

祖母問:“阿妹,是不是很難看?”

祖母愛美。我的頭髮以前都是祖母剪的,祖母總是不捨得剪太短,只修剪髮尾,再修剪劉海,露出眉毛。祖母說過,女孩子一定要留長頭髮,那樣才像個女孩子。風一吹,就會揚起許多情。每一根頭髮,都藏著祖母的細心和疼愛。可是我卻笨手笨腳的,剪掉了祖母多少情?我此刻被內疚的情緒填滿,竟然傷心地哭起來了。

可是人生有多少事是和滿地銀髮一樣,剪掉了,就剪掉了。就像隔著時光蒼茫的洪水,回不去了。

祖母受傷後,我開始包攬許多家務活。刷鍋、洗鍋蓋、挑水、洗衣服……祖母總是不放心我,要過來看看我,要幫忙。我不讓,她急得團團轉。某天,她走到廚房和我說,“阿妹,我走了,你照顧好自己。”然後挑著兩個麻包袋就走。

“阿嫲,你要去哪裡啊?”

“要回家。”

“回哪個家啊?”

“回自己家。”

我不知道祖母說什麼,帶她回房間,祖母就嗚嗚地哭起來了,說要回家。

“這裡就是你的家啊。”

“不是,我要回自己的家。”

原來在祖母的潛意識裡,這裡不是她的家。她是想回孃家了嗎?

父親通知祖母的孃家人來看她。祖母的孃家人來了,給了她30塊利是錢,她藏在煙盒裡,交給我,“姑娘,麻煩你幫放好,給我孫女買紙筆簿的。”我鼻子一酸,眼淚爬滿了臉。

這時候的祖母誰都不記得了,但還惦記著自己最疼愛的孫女。

祖母經常說胡話,說有人販子來了,要賣她。經常拉著我的手說:“姑娘,你快救救我。他們要把我賣哪裡去啊?是怎樣的人家?你知道嗎?”

我抱著她,“阿嫲,你就和們一起生活到老。”

祖母定定地望著我,問:“誰是你阿嫲?你認錯人了。”

我順著她,“恩,認錯人了。沒人賣你的,放心吧。”

祖母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興奮:“真的嗎?你不要騙哦。”

我保證:“真的。不騙你。”

祖母聽見就笑了,像從前一樣,滿臉菊花。

有一次,父親來了兩個朋友,商量著農耕的事情。祖母嚇得瑟瑟發抖,躲到門外,趁著大家不注意又收拾了衣服,拖拽著兩個麻包袋走了。

整個圍龍屋的人出動尋找,最後在伯公家的屋後找到她。看到大家在找她,她就沒命似地跑。一直跑、一直跑,最後被樹根絆倒了。

我扶起她“阿嫲跑什麼呀?”

祖母滿臉惶恐,“他們把我賣了,剛才來兩個人要立字據了。這些人是來綁我的嗎?你知道賣哪裡去嗎?是什麼樣的人家?”

我對祖母有說不出的心疼。祖母一生都活在噩夢中,被嫌棄,被販賣,被綁架。很多個夜晚,我都可以聽見祖母嗚嗚地哭泣,像個小孩。我跑過祖母的房間,把她從夢中喚醒。原來受過傷的人,曾經痛苦過的經歷,無論時間過去多少年,都不會隨著歲月的遠去而漸行漸遠。

祖母要回的家,是一段美好的記憶,是一段溫暖的時光。我知道,自己永遠都沒有辦法帶祖母回家了。

我不知道祖母這一生最快樂的事情是什麼,我不止一次聽祖母講起自己的童年,說起伯公。

祖母兄弟姐妹多,她是小女兒,可以說是拖油瓶,沒人喜歡她。她一出生就差點被淹死在水桶裡,是祖母的外婆救了她。

過年的時候,祖母偶爾可以得到幾個桔子和米糕。雞腿是哥哥的,新衣服是姐姐的,祖母只盼著姐姐穿小了的時候,衣服不會太破。

祖母還是小女孩的那個年代,她一定委屈到掉眼淚吧?她肯定羨慕過姐姐嶄新的衣服吧?祖母洗頭從來就是用茶籽,榨完油的茶籽,碎成渣,放在開水浸泡一會,再用破布過濾,倒入另一個臉盆,解開發帶,烏溜溜的長髮就在水裡散開。

祖母也經常用這種茶籽泡過的水給我洗頭,她常常對著我瀑布一般的頭髮讚歎。我想,給我洗頭的時候,不是祖母,而是那個曾經的小女孩,正努力走向那被抽離了的童年時代。

每天梳頭的時候,還要抹一點茶籽油,這是祖母這一生中最大的奢侈。

祖母的頭髮總是非常柔順,直到老了,發如雪白,卻依然是梳得整整齊齊,油亮光滑。她的目光一定曾在比自己漂亮的女孩頭上的紅絲帶上停留過,對那飄逸的渴望有過些許的停留,但是很快就被父親或者母親抱來的番薯藤拉回現實。

她總是要在大冬天切番薯藤,大菜刀飛快地切著。她左手的拇指有一道很明顯的疤痕,就是切番薯藤時切的。那時候她流著血,痛得眼淚直流,卻還要站在風口忍受她母親的責備,責備她不應該這麼不小心,接下來的番薯藤就沒人切。想到這裡,我不禁要流淚,祖母從來就沒有被愛過吧?

祖母對我說過,女人之所以成為女人,是上輩子做的錯事太多,所以罰她這輩子做女人到人間受苦。

伯公雖然窮,但是對她是真的好。也不是說祖父對祖母不好,可能是那時候她被強賣到伯公家,對美好生活失去了信心,伯公的好,對一個從來沒有被愛過的人來說無疑是受寵若驚。

冬天,祖母去世了。

去世之前,我和母親一起幫祖母洗澡,母親悠悠地說,“你阿嫲到死都忘不了伯公,都要回他的家。”我聞見深深的悲傷,和那升起的水霧一起籠罩著我。

感情也有先來後到的吧?儘管祖父對祖母挺好的,他們相處也融洽,每天嘮叨幾句,說笑幾句,但是在祖母的內心深處住著的依舊是伯公。

祖母離開的那一夜,我和家裡人在祖母的房間守了一夜。她不停地叫喚我的名字,竭盡全力地呼喚著,彷彿我走失了,找不到回家的路,祖母要把我喚回家。每一聲呼喚,都讓我淚流滿面。喚著喚著,祖母累了,聲音越來越弱,慢慢地就嚥氣了。我跪在最前面,看見祖母的眼淚像兩條小河,流向滿臉的溝溝壑壑。

祖母的世界,結束了。

父親從各個房間裡清理出很多東西。祖母活著的時候把什麼東西都留著,在她眼中沒有一件東西是廢品,因為任何東西都可以重複利用。

祖母養了一大群雞,每天早上切碎許多青菜葉子餵它們,她能清楚地記得每一隻雞的樣子,別家的雞過來搶食,她就會劈頭蓋臉地罵“打靶鬼”,一邊張開雙手追趕著。

祖母走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會在吃飯的時候多盛一碗飯,走到祖母的房間準備叫她的時候才想起,祖母不在了,再也吃不下了。

廚房的角落裡有祖母用過的火桶,菜園裡有祖母精心栽培的芥菜,走廊裡走過祖母餵養的小狸貓……一切的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卻終於意識到祖母其實已經離開,然後又墜入無底的痛苦黑洞中。

那天,我又開始造房子,在重生河邊的大樹下,安靜地找來樹枝、樹葉、芒花……不停地編織,和泥巴,細緻地捏著傢俱……最後關上門窗。依舊給小屋子取名“公主殿”。

坐在陽光下看著“公主殿”發呆的我聞到了草葉淡淡的芬芳。我抬頭看天,是乾淨的藍,白雲一朵一朵飄過,對著我微笑。我的心中泛起了無限的溫柔,凝望著這一切,將祖母的一生在腦海中細細地複述了一遍。“老祖已乘仙鶴去,唯餘蝴蝶當空舞。音容笑貌今猶在,慈柔聲聲滿江湖。”唸到此處,我禁不住淚水漣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