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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文化鉅子與小人物

2023-01-06由 正觀新聞 發表于 漁業

長得像檳榔樹的樹是什麼樹

蘇軾:文化鉅子與小人物

明·仇英《赤壁圖卷》區域性

“蘇軾”是一個被談論得太多的話題,無數人對蘇軾崇拜得無以復加。他像陽光一樣耀眼,以致人們往往注意不到貫穿在他人生中的那些微塵般的小人物。

好在,蘇軾不是薄情人。這些小人物的身影,不時在他的詩文中閃現。

1079年,晦暗的春天。九死一生的詩人走出御史臺,由仕宦而成流人,由繁華京都到偏遠小城。

整整四年又四月,竹笠草屐,晨興暮歸。黃州團練副使為養活一家二十餘口,必須開墾荒蕪的坡地,於是,中國最偉大詩人的行列中有了一個“東坡居士”。與漁樵雜處,與僧侶烹茶,與同好飲酒或夜遊,不知東方之既白。

散文佳構《記承天寺夜遊》真實記錄了其中的片段。開篇的月色寫得極富人情:門庭冷落,唯月光毫不勢利,來與“罪人”做伴。詩人睡意頓消,披衣而起,欣然相迎。隨後與寓居承天寺的張懷民“相與步於中庭”。

“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閒人如吾兩人者耳。”“閒人”者,看似自嘲,實為自負:月夜處處有,弄月有幾人?不無悲涼,也不無欣慰,“懷民亦未寢”,正在意料中。一個“亦”字,二人意趣之相投盡出。

由蘇轍的《黃州快哉亭記》可知,文中的張懷民,名夢得,字懷民,河北清河人,在蘇軾謫黃州快滿四年時也被貶到黃州。

所謂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一個清冷的深夜,一個鬱郁失意的放逐者,有一個同樣不汲汲於名利而能從容流連光景的人,陪伴自己徘徊於“如積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橫,蓋竹柏影也”的“庭下”,是多麼難能可貴!

傾心友人,江上明月,山間清風,伴隨詩人縱情揮灑。一詞二賦,震古爍今,一段絢爛的文學史凝固成“赤壁”。

1094年,蘇軾又一次因言獲罪,被貶到當時的蠻荒瘴癘之地惠州。

蘇軾一生,構陷者無數,仰慕者亦無數。無論順境逆境,縱使天各一方,後者皆對他一往情深,不離不棄。

《曇秀相別》《別王子直》《卓契順禪話》見於蘇軾的惠州雜記。曇秀、王子直、卓契順,先後不遠千里來惠州看望落難的蘇軾。前兩位是蘇軾的老友,第三位是寺院雜役,奉的是蘇州定惠寺守欽長老的派遣。曇秀與蘇軾做伴十天,王子直待了七十天,卓契順與蘇軾見面即返。

對他們交往的表達,從極度的平淡中見出極度的真摯。

分手的場景皆感人至深。曇秀“將去”,蘇軾問,你回去,帶點什麼給你那些“山中”人呢,曇秀說“鵝城清風,鶴嶺明月”,只怕他們沒處放呢。與王子直作別,蘇軾特賦七律,說你我隔著萬里雲山,你來到時一身衣衫已經破爛,我真想頭戴幅巾隨你而去啊。

最富戲劇性的是卓契順。涉江度嶺,風餐露宿,徒步數千裡,到達惠州時已黧面繭足,形同野人。剛見面,蘇軾笑問帶禮物了嗎?卓契順“展兩手”。蘇軾假裝失望,說可惜你跑了幾千裡,卻是空手而來。卓契順“作荷擔勢”,轉身即去。卓契順說的是禪話:空手而來,滿載而歸。

讀過蘇軾多少詩文,這個寺院雜役,最是難忘。

蘇軾在惠州最重要的伴侶,無疑是王朝雲了。

微賤的錢塘歌女,聲色藝慧兼備,拋卻大好青春,認定了命乖運蹇的詩人,不惜隨之萬里投荒。從錢塘到嶺南,從繁華跌落淒涼。朝為雲而暮為雨,幾多柔情!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蘇軾《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

“子瞻在惠州,與朝雲閒坐。時青女初至,落木蕭蕭,悽然有悲秋之意,命朝雲把大白,唱‘花褪殘紅’。朝雲歌喉將囀,淚滿衣襟。”

詩人拙於謀身,直道而行,一再被貶,“多情卻被無情惱”是自我解嘲。只有王朝雲,能唱出詩人最深的心思;只有王朝雲,知道他“一肚子不合時宜”。

“朝雲不久抱疾而亡,子瞻終身不復聽此詞。”

12歲入蘇家,20歲為侍妾,34歲竟長去,帶走了失子的哀傷和病苦,連同妙曼的歌吟和燦爛的笑。照亮暗淡歲月的最後一抹亮光,熄滅在嶺南的松林。

“不合時宜,唯有朝雲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月華如水,空照湖山。再沒有執手,再沒有多情風月。“傷心一念償前債,彈指三生斷後緣。”

蘇軾沒有辜負那些人。惠州三年,詩詞文章,名篇迭出。貧瘠之地因而流光溢彩。“一自坡公謫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

敬者仰止,妒者切齒,威權莫可奈何。廟堂上的對頭唯一能做的是將其推入絕境。

相去京城幾千裡的海南,是中原人眼中的天之涯,海之角。俗諺:“鬼門關,十人去,九不還。”唐宋流人經此而死者迭相踵接。有宋一朝,放逐海南是比滿門抄斬僅輕一等的處罰。

1097年,年過六旬的蘇軾,孤身攜幼子,踏上瓊海的萬頃波濤。他告訴親人準備好了“生還無期”,告訴友人:“某垂老投荒,無復生還之望……今到海南,首當作棺,次當作墓。乃留手疏與諸子,死則葬海外。”

對一位老人來說,這是一段相當艱難的日子:“此間食無肉,病無藥,居無室,出無友,冬無炭,夏無寒泉,然亦未易悉數,大率皆無耳。”“嶺南天氣卑溼,地氣蒸溽,而海南為甚。夏秋之交,物無不腐壞者。人非金石,其何能久?”

一位朝廷使者到海南來探查謫官的情況,發現蘇軾受到縣令的禮遇,住在官舍裡。於是,縣令被免職,蘇軾被逐出官舍。

當地百姓欣然接納了蘇軾。在自己的村莊邊為他闢地架屋,幫他割草砍木(“借我三畝地,結茅為子鄰”);送給他黎被、古貝布(“遺我古貝布,海風今歲寒”);大清早,他還在床上睡覺,當地獵人就來敲門,把剛剛獵獲的鹿肉分給他,或者是捧來制好的檳榔(“檳榔代茗飲”)。他在檳榔樹下同農夫暢談,他們給他講鬼怪故事,“華夷兩樽合,醉笑一歡同”。一位老農婦見他與土人一樣頭頂西瓜走過,打趣說:“內翰昔日富貴,一場春夢。”他笑著回敬,叫她“春夢婆”,並援以入詩:“投梭每困東鄰女,換扇惟逢春夢婆。”他去當地人家串門,下雨了,主人就給他笠帽、蓑衣和木屐。他踩著泥濘的村路回家,群犬爭吠,村人大笑,他開心地唱道:“鴂舌倘可學,化為黎母民。”

蘇軾是活力強勁的樹,黎母民是深厚的土地。站在文化的角度,落難者是勝利者,失去了帝王的恩寵,卻得到了民眾的愛戴。

海南因此成為蘇軾展示天才的舞臺,其著述進入巔峰時期。“東坡文章,至黃州以後人莫能及,唯黃魯直詩時可以抗衡。晚年過海,則魯直亦瞠乎其後矣!”(朱弁《風月堂詩話》)

海南流放,讓蘇軾的文學成就冠蓋群倫。

歷史的悖論決定了:落寞者成聖。千年以來,多少帝王將相早已湮沒無聞,而蘇軾始終高高屹立。

成就蘇軾的原因是,他的人生有著強有力的支撐。

卓越的才華、優異的個性和絕對的自信,是蘇軾人生的三大支柱。而這自信,很大程度來自民間由衷的尊敬和熱愛,其中,除了正直的仕途同道和藝文同好,更多的是雜役、歌女、黎母民等名不見經傳的底層小人物。

這或許是一個歷經磨難的文化鉅子最大的驕傲。

(原題為《文化鉅子與小人物》 來源:光明日報 作者:陳世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