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村的大商店

一豐

那時候，一個行政村只有一個商店，稱為“大商店”，是區別於後來陸續興辦起來的個體小賣店，當時也有人稱合作社或者供銷社、代銷點的。商店建在村子中間一片高起的平地上，因為身世顯赫，只有大隊部、收購站、衛生所等公家單位才有資格和她做鄰居，四周的農宅被隔離出二三里地遠，中間留出大片空場，白天演節目，晚上放電影，後來成了集市。據老人講，商店的原址曾是一座遠近聞名的廟宇，後來讓人扒掉了，只剩下門前那兩棵百年的大槐樹。

大商店面南背北，東西走向，門窗高大結實。前牆下面，用一排整齊的石條把人們和窗子隔開，需跳上去才能隔著玻璃窗往裡面張望。這石條也成了村裡人或歇腳或聊天或嬉鬧的必顧之地，漸漸地由當初的稜角分明變得光滑如鵝卵。踏著九步臺階從正門進來，抬頭可見三面牆的上端斜掛著宣傳板畫，上面描繪著代表本段商品的代表產品，板畫下面寬大的櫃檯把所有的商品都圈定在售貨員掌控之內。

把東頭的櫃檯專賣紡織物，一卷卷散發著新衣服氣味的布匹攤在木櫃臺上，上面擺著剪刀和皮尺。小時候隨母親來買貨，最不耐煩的就是這，總覺得她們像嘮家常，什麼“青斜紋”“的確良”，然後是滋啦滋啦的扯布聲和賣貨大媽毫無顧忌的笑聲，交了錢，母親又小心翼翼地遞過一張印著藍格格的小票，後來我知道，那是布票。

接下來是文具櫃檯，透明的玻璃板下面擺著鉛筆、鋼筆、文具盒、田字本、20釐米的木尺等。那時候學生規矩，鉛筆要用到寫字握不住時才買下一根，為了儘量節省，最常用的辦法是拿子母筒（子彈殼）把鉛筆頭接長。要想節省買墨水的錢，可以用一種類似藥片的藍色顏料，用開水沏開攪勻，代替鋼筆水，我們也因此經常弄得手上臉上滿是藍顏料，幾天都洗不去。那時的文具們也樸實無華，無意兼備玩具的功能，但也有意外，有一年商店來了一種帶著果香味的橡皮。恰好那次有獎勵的考試後，我獲得的獎品就是一塊香味橡皮。有好一陣子，我一到了課堂，先光榮地開啟文具盒，把那塊粉紅色的略有彈性的帶著果香的橡皮放到鼻子上聞，驕傲到神清氣爽，彷彿全班的同學都聞得著我帶給他們的香味。

緊挨著文具櫃檯的是生產資料，無非是鍋碗瓢盆、電器、農具什麼的，除了手電筒，其他的我們也不上心。但是一旦進入臘月，我們夢牽魂繞的煙花爆竹上了架，這個櫃檯就成了整個商店魔鬼一樣的存在。爆竹穿著或紅或綠的外衣，一圈一圈（100個為一圈）摞放在櫃檯上，鞭（後來都稱大地紅）有500頭的、200頭的、100頭的，各個身著紅衣，由一條草蛇灰線的黑火藥引線編織成精密的列隊，鑽天猴伸著長長的竹尾巴一捆捆戳在貨架上……往往美妙的東西都一如既往的貴，我們買不起，就隔著櫃檯使勁看，解眼饞。那時候特羨慕售貨員——-那位中年大叔，這攥在手裡都捨不得燃放的鞭炮，就任憑他每天都摩挲著、搬弄著，寵物般親密接觸。

最後要說的是把西頭的櫃檯了，是的，那就是一年四季都如此誘人的糖果副食品櫃檯。糖果兒是定期供應的，除了年節平時買不到，一種叫“酸三色”的糖塊兒最讓人難忘，口味酸甜、味道醇厚，要是在寒冷的冬天嘴裡含上一塊兒，感覺撥出的熱氣團都加了甜甜的成色，後來有了一種叫高粱飴的軟糖，少數人家才會買來招待客人。香菸是奢飾品，即使村裡為數不多的有身份的人，也只能買到“牛尾猴”“三羊”“遼葉”等，“重九”“牡丹”等高檔煙限購，需要憑票買，根本不上櫃臺。

當架在商店東西兩端的鐵爐子越燒越旺時，遠處傳來零星的爆竹聲，遙遠而真切，這是要過年了。這個時候的商店迎來了一年的輝煌，小年過後的幾天，我們幾乎長在商店裡，看熱鬧，享受熱鬧。做衣服的布料花樣翻新，大人領著幾個孩子排隊，賣布大媽脖子上掛著皮尺，兼了裁縫的責任和當家做主的義務。年畫最不可缺，樣品掛在大廳裡，畫裡無非鯉魚、娃娃、壽星等，都無一例外地露出喜悅的笑容。鞭炮櫃檯最熱鬧，這麼大宗的購買，需兄長或家長親自出場。此時的副食品櫃檯，最下貨的莫非是盛在大缸裡的醬油和醋，就那麼一提漏一提漏舀出來，一天要賣好幾大缸。我最不能忘懷的，是醬油缸醋缸在爐火的烘烤下，散發出的酸酸的味道，我覺得那就是過年的味道。

歷史是體制演變的寫真。作為體制的產物，大商店在上世紀九十年代逐漸退出舞臺，被羽翼日豐的個體百貨店代替，房屋和周圍的土地也都被建成養雞場、糧米加工廠等。我們這代人忘不了大商店，她富饒神聖，裝著全村人的生活和希望，儘管物資短缺，卻更讓人惜福珍物，特別是物品質量過關，猶如國人的態度一樣端正，一個暖壺可以陪伴你整個學生時代，即使是售貨員由於職業的自信而略顯傲慢，但一直兢兢業業，童叟無欺。

恍惚間回到那個蟬鳴聲聲的下午，一個十幾歲的風華少年，手裡攥著一卷毛票，從老屋出來，經過生產隊泡滿荊條的大糞坑，經李奶奶家那經常有一條黑狗出沒的門洞，經過幾架落著一排燕子的電線，經過房頂荒蕪如老太太亂髮的磨房，經過收黃芪和豬鬃的收購站，經過鐵匠爐、衛生所，走著走著，忽然覺得腳被硌了一下，低頭，那塊青石頭分明也朝著他看，昨天也是這塊石頭呀，猛一抬頭，兩棵大槐樹已經在招手了！

本文來源：朝陽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