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菱“神車”背後的故事

張紅影在28歲那年買下了人生中的第一輛車，那是一輛五菱牌面包車，在當地，人們習慣叫它“麵包子”。

買車時，張紅影在做蔬菜生意，她買這輛車的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它的後座拆卸下來後有很大的儲物空間，冬天的時候，蔬菜放在車廂裡，就不怕被凍壞了。

2008年4月20日，北京。車展上的五菱汽車展臺。圖 | 視覺中國

賺了一些錢後，張紅影又在通榆縣開了一家魚鍋店，冬天的時候，天還沒亮，她就要開著這輛車去拉新鮮的活魚，車廂裡的每個部件都被魚腥味醃透了。農閒的時候，魚鍋店會為縣城周邊的村民提供接送服務，開的也是這輛麵包車，那時候總會有人問張紅影，“你這車剛拉過魚吧，味挺衝啊”，一車人聽到後會不約而同地大笑起來。

在這個瀰漫著魚腥味的車廂裡，張紅影和很多農民成為了朋友，後來，這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她，讓她做起了種子、化肥的生意。

再後來，生意越做越大，五菱麵包車也到了該下崗的年紀。但張紅影永遠記得第一次把它開回家的那晚，自己整夜都沒睡好，心怦怦跳個不停。

買車的事是張紅影張羅的，款式也是她挑選的，但準確地說，這輛五菱牌面包車並不完全屬於她。她常年坐在副駕的位置上，駕駛位屬於她的丈夫，那時的她還不會開車。

1999年，張紅影嫁給了她的丈夫，婆婆家一直在做大棚蔬菜的生意，婚後她也加了進來。大棚賺的是“時間差”的錢，東北氣候寒冷，只有5—10月適合農作物生長，大棚就相當於暖窖，裡面的蔬菜可以比市面上早一兩個月成熟，能賣出更貴的價格，並且一年能種兩茬。

蔬菜成熟的時候，每到凌晨1點，張紅影家的燈就亮了。再過一會兒，固定合作的商販們就會開著車來進貨，張紅影一家需要提前打包好新鮮的蔬菜，然後和商販一起裝車。凌晨3點多，當裝滿蔬菜的大車轟隆隆離去後，張紅影和丈夫就該推出自家的小三輪車，裝上餘下的一些蔬菜，在黑夜裡蹬上20分鐘，送到縣城裡的菜市場，賣給擺攤的小販。

這樣的日子一過就是6年，每次摸黑蹬到滿身大汗，風又把溼衣服打涼，貼在身上像鐵一樣時，張紅影腦中就會出現常來的菜販開的那輛麵包車，它看起來既方便又瀟灑。“我們要是也有一輛車就好了。”張紅影常常在蹬三輪車時和丈夫說這句話。

張紅影是個急性子的東北女人，她自己也承認：“我不太聽勸，我想要做什麼就一定要去做，別人說什麼不太管用。”2006年，車在小縣城裡還是稀罕物，無論是公公婆婆還是身邊的朋友聽到她的想法後都有點遲疑，那些日子她聽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能用得上嗎？”讓她意外的是，向來沉默寡言的丈夫在飯桌上開口說：“媽，我同意紅影買車，我們自己有積蓄，這樣我倆還能少遭點罪。”於是就有了開頭那個讓張紅影幾乎沒怎麼入睡的夜晚。

不到兩年，所有人都轉變了態度，認為張紅影買車是個無比正確的決定。小縣城裡，鎮與鎮之間的距離並不遠，那時候縣城和鎮上的菜店基本都需要自己早起去進貨，在張紅影作出送貨上門的承諾後，周邊的店都很樂意長期從她這裡進貨，畢竟摸黑早起太辛苦了。

回想起這些事，張紅影總是感慨“太遙遠了”。她出生在上世紀70年代末，千禧年前後開始進入社會打拼，她身上有著強烈的時代印記。她不怕吃苦，沒有原生家庭、階層跨越這些概念，在她的認知裡，“日子過得不好就是懶嘛，腦袋活泛些，又肯吃苦的人，怎麼會過不上好生活呢”。

她不怕折騰，但對高風險的事情也本能地抗拒，比如借貸。開魚鍋店的錢，是她和丈夫一車車蔬菜賣出來的，她不喜歡揹債的感覺，心裡不踏實。魚鍋店的生意很好，樓上樓下有40桌，基本都能坐滿，但張紅影只僱了2個服務員，自己和丈夫忙得腳不沾地。“小本生意嘛，僱服務員就得給人家開錢，划不來的。”

晚上店裡10點打烊，但如果在10點左右又來客人，打烊的時間就要推遲到12點多，在這件事上張紅影沒什麼原則，“總不能往外趕客人嘛”，雖然第二天6點她就要起床。那幾年她瘦了十幾斤。“我經常和別人說，要是和誰有仇，就讓他開飯店去，別人開飯店賺多少錢我都不羨慕。”說到這她突然提高了音量。

但要是重活一回，她還是會選擇開店，“畢竟要是不開店，就賺不到那些錢，我也不會想去做種子、化肥的生意”。

在麵包車還是“奢侈品”的年代，他們用一筐筐蔬菜和魚、一袋袋種子和化肥，承載起了一個家。

發生在開明身上的，則是一個從有到無的故事。

他1990年出生，做的是賣小吃的生意，最拿手的小吃是臭豆腐。2018年，他已經開了6家名叫“黑白無常”的門店。那時的他，算得上是年輕有為，還沒到三十而立的年紀，就靠著自己買了車和房。

但在2020年，這6家門店都陸續倒閉了，開明陷入了焦慮的情緒中。一方面是沉重的經濟壓力——交出去的租金、房貸，壓得他有些喘不過氣；另一方面是從未有過的迷茫——他不知道情況什麼時候能變好，更不知道除了賣小吃，自己還能做什麼。

琢磨來琢磨去，他突然覺得擺攤是一個很好的出路，成本低，也不用揹負什麼壓力。開明生活在江西吉安，那是一座四五線的小城，擺攤還處於“原始階段”，沒有汽車集市、後備箱擺攤這些新鮮玩意，開明決定做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說幹就幹，他花了500元從朋友手裡買來一輛2014年生產的五菱宏光。當然，這是友情價，“市面上500元是肯定買不到的，就算拉去報廢了也能賣個一兩千元”。但朋友的車已經閒置很久，一直停在鎮子上，索性就轉讓給了開明。

開明與他的五菱宏光。圖 | 由被訪者提供

除了外表有些陳舊，車本身沒有什麼大毛病，直接就能開，所以開明只在車的外觀上做了一些改造，將車的外身塗成了黃、橙、紅3種顏色。“我的目的很明確，就是想讓這輛車變得很顯眼，停在街上大家一眼就能看見。”開明說。他的攤位出售油炸食品和飲品，臭豆腐、炸串、手打檸檬茶等，應有盡有。

最開始出攤時，開明也不懂裡面的規矩，在大學城裡找個熱鬧的地方把車一停，就支起了鍋，還沒等引起學生們的注意，他就先被城管注意到了。城管告訴他，這裡不能擺攤，讓他去另一個商圈。把車開到那裡，開明就傻眼了，“這商圈也太冷門了”。剛開始的幾天，開明的生意不好，只有偶爾光顧的兩三個客人。但第四天出攤時，開明突然發現，攤位前居然排起了隊。一打聽他才知道，很多人都是在朋友圈看到了別人分享的照片，覺得新鮮，就都來打卡了。

噴漆後的五菱宏光。圖 | 由被訪者提供

開明是“傑迷”，他的攤位旁邊有一個音箱，每天都放著周杰倫的歌，吸引了不少同為“傑迷”的人來這吃東西。後來，他買了一塊電影幕布，經常和大家一起看露天電影。每張桌子上，開明都擺了一個記事本，這是從開門店時就沿襲的傳統，客人可以隨意在本子上留言，有人記錄自己的心情，有人留下交友資訊……今年他還在朋友圈看到了客人拍下的一年前和現在的留言，紀念時光的流逝。

生意越來越火，開明找了一個兼職的小助手，按天結付工資。後來也出現了一些模仿他的人，在當地逐漸形成了一個小型汽車集市。這輛擺攤的汽車，給開明帶來的收入，已經遠遠超過一家門店。

開明和他日益興隆的街頭生意。圖 | 由被訪者提供

今年4月，開明明顯地感覺到，露營火了。最初是常來攤位的一夥年輕人說他們要給朋友過生日，問開明能不能和他們一起去露營，開明覺得很有意思，就應下了。為此，他特意買了天幕、帳篷、桌椅等用具，客人什麼都不必準備，就可以開開心心地在野外玩上一天。

當時，大家都是第一次露營，搭起裝置來還很生疏，直到最後也沒搞清楚天幕該怎麼弄，索性在外面支起了桌子。不過大家玩得都很開心，開明自己也發了一條朋友圈，隨後他就被預約訊息“轟炸”了。

現在，露營生意成了開明的主業，他幾乎每天都有生意。他有3套帳篷、桌椅，能容納50位顧客，所有東西塞進這輛麵包車裡剛剛好。他有幾種不同的收費機制，可以按人頭收費，具體的價格要看餐飲標準，最貴的是單人200元，人夠多的話，也可以包場。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在前30年的人生裡，開明經歷了大起大落，而這些經歷也讓他心思更加敏銳，能準確地捕捉到年輕人的喜好，用一輛小車，推開了新生活的大門。

儘管張紅影和開明是兩代人，但他們身上有著共同的品質，那就是他們不害怕改變，也不幻想走捷徑。

開明最初對這輛流動的“五菱擺攤車”的定位，不是網紅打卡點。在他看來，做餐飲的，味道才是靈魂，投機取巧的網紅包裝，很難長久地受到歡迎。以前他不會做飲品，為了豐富自己售賣的產品，他特地去學習了一下，然後自己研究出了20多種手打茶。

有一次他忙著做露營生意，近一週沒去擺攤，收到了很多客人給他發的微信：“你什麼時候來啊？旁邊的東西太難吃了，再也不想吃了。”那一瞬間，他覺得付出的辛苦都值了。任何事情想要做好，都要踏踏實實地一步一步走，擺攤也有擺攤的藝術。

對開明來說，他的五菱宏光除了是事業的起點，還有更深一層寓意——它承載著他的愛情。開明的女朋友，就是他在露營活動中認識的客人。“不出意外的話，我們明年就要結婚了，我想把這輛車開到婚禮現場。”開明說。

2022年7月8日，福州。青年會廣場上，數十名車主利用後備箱展銷各種自制產品。“後備箱集市”吸引了許多市民。圖 | 王東明 / 中新社

張紅影的故事則是另一種風格。開了魚鍋店之後，張紅影抽空去考了個駕照，當時駕校裡像她這樣30多歲的女性並不多，和她同期練車的基本都是大學生。聊到這時，張紅影有點驕傲地說：“雖然我沒上過大學，但是考起駕照來一點也不比大學生差，科二、科三有很多小孩考了兩次才過，我所有的科目都只考了一次就過了。”

她絲毫不掩飾自己的爭強好勝，就連和客人吵架，她也要贏。開魚鍋店的時候，她偶爾會遇到一些不講道理的客人，魚鍋店做的是自助餐，兩個半小時內，所有魚、青菜、酒水都是免費的，店裡經常會來一些喝酒的人，一喝就是三四個小時。超時後，張紅影一般不會讓客人多付魚和青菜的錢，但酒水錢要另付。

有一次在收酒水錢時，一個大哥急眼了，衝著張紅影嚷嚷“你們這不是自助餐嗎？超時一會兒就要收費？你們這什麼服務啊？”，連帶著一串不堪入耳的語言。張紅影頓時來了精神：“你不看看你花了多少錢？就25塊錢，你吃了快4個小時了，嫌服務不好你去五星級大飯店，來吃什麼自助餐呢？”沒想到張紅影會“懟”他，這位大哥覺得掛不住面子，當時就氣勢洶洶地說：“你等著，我一會兒帶人來把你店砸了，你別想再開店了！”張紅影眼睛都沒眨一下，用更大的聲音對他說：“你來，你要是不來你是我孫子！”對面還沒等吭聲，就被同行的人拉走了。

“看到這些胡攪蠻纏的客人你不害怕嗎？”我忍不住問她。“不怕，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一和人吵架我渾身上下都很興奮。”說到這，張紅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很多人做生意都喜歡在一個熟悉的領域一直做下去，張紅影從來不這樣認為。魚鍋店的生意最初一直很火，幾家同類型的店就一家接一家地開在了她的周圍，搶走了一些客人。當時張紅影就在琢磨，自己不應該把精力放在這些明爭暗鬥上，市場就這麼大，即便想破腦袋也很難超越曾經的巔峰期了，況且這是個很累人的活。思來想去，她索性把魚鍋店關了，去了親戚在外地開的種子化肥公司，做了近一年的銷售。她想透過這種方式，深入瞭解市場，看看自己適不適合做這行。

一切都是從頭開始，最初拓展客戶時，張紅影和丈夫還開著那輛老舊的五菱麵包車，後面裝著種子、化肥，挨家挨戶地推銷。“剛開始除了熟人肯定都不信任你，就和他們商量，今年先拿一袋種子和化肥，和他們之前買的對比著種，秋收的時候就知道我的肥好不好了。”就這樣一戶一戶地走，磨破了嘴皮子，張紅影積累下了最早的一批客戶。

在五菱麵包車“下崗”後，張紅影又買了一輛白色皮卡。哪個客戶打電話說家裡缺二三十袋肥，她立刻就裝車出發。通往鄉間的柏油路上，總能看見一個開著皮卡的女人風風火火的身影。

張紅影承認自己脾氣不好，從小到大她就沒怕過誰，自己也不是個溫柔的妻子，回孃家的時候，她的媽媽總會對她說：“你別有點什麼事就嚷嚷，兩個人過日子你要學會好好說話。”後來她發現，溫柔這件事不用學，做了母親後自然而然就掌握了。

兒子小時候，她抱著兒子出去遛彎，回來就會和家裡人埋怨：“這些老頭老太太咋不誇我大兒子啊，我大兒子長得多帥啊。”有時候想對兒子狠一點，她自己卻狠不下心來。

今年，張紅影的兒子大學畢業，她送了他一輛霸道作為畢業禮物。這輛車的價格，是她當初那輛麵包車的10倍。“小的時候家裡窮，我穿的、用的都是姐姐們剩下的，和三姐一起讀初中時，錢都在她那，我們的鞋都擠腳了她也捨不得買。現在透過我的努力，能讓我的兒子不比別的孩子差，讓他的人生沒有遺憾，我就覺得很值得了。”說這些話時，張紅影的語速明顯地慢了下來，她似乎不太習慣講這些略顯煽情的心裡話，停頓了一會兒後，張紅影突然補充了一句“反正車買來家裡人都能開嘛，說是給他買的他還能樂呵樂呵”，又將聊天推向了快樂的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