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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生前審定的最後一本書《心有猛虎 細嗅薔薇》上市

2021-07-19由 燕趙之聲 發表于 漁業

腦珊瑚吐絲是怎麼回事

千墨藝術網訊息 近日,華語文學大師余光中的散文精選集《心有猛虎 細嗅薔薇》出版,這本書是餘先生生前親自審定的最後一本書,貫穿先生整個創作生涯,向讀者展示了一個更加完整、立體的余光中。

寫作,是餘先生一直以來的生活狀態。他談及自己寫作時曾說,“散文、詩歌、評論、翻譯,這四樣,我還是不停的。儘管身體不是很好,但頭腦並沒有壞。”

據女兒幼珊回憶,直到逝世之前,余光中仍在寫作。因為太太範我存患病住院,自己也因摔跤顱內出血,所以在餘先生最後一年裡,提筆寫起了有關生死的命題,只可惜,一場突至的中風帶走了這位老人,寫作未能完成,這最後一本由余光中親自審定的散文精選集,也徒徒成了他未能見到的遺憾。為此,在餘先生90年誕辰之際,我們出版了《心有猛虎 細嗅薔薇》,和眾多讀者一起,走進這個手持健筆、筆耕不輟的老先生。

余光中生前審定的最後一本書《心有猛虎 細嗅薔薇》上市

這本書全面收錄了《聽聽那冷雨》《記憶像鐵軌一樣長》《我的四個假想敵》《山盟》《沙田山居》等不同時期的多篇經典佳作。聊人情世故,談遊記見聞,撰文化隨感,訴人生感悟,在這本書裡,每一個人都可以找到獨屬於自己的一份鄉愁、記憶和青春。他瘦弱的身體裡,有熾熱的光,照亮了蒼白年代裡無數幽閉孤憤的心靈。

“我心裡有猛虎在細嗅薔薇”

英國詩人西格夫裡·薩松寫下的不朽詩句“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被余光中翻譯為“我心裡有猛虎在細嗅薔薇。”短短又微妙的十一字,便說盡了許多哲學家無法說清的話。

在餘先生看來,人性本含有兩面:其一是男性,其一是女性;其一如蒼鷹,如飛瀑,如怒馬;其一如夜鶯,如靜池,如馴養。所謂雄偉和秀美,所謂外向和內向,所謂的陽剛與陰柔,都無非是這兩種氣質的註腳。兩者粗看若相反,實則乃相成。而每個人都多多少少兼有這兩種氣質,只是比例不同而外顯不一。而正因如此,大家才能欣賞與自己氣質不盡相同甚至大不相同的人。

人生原是戰場,有猛虎才能在逆流裡立定腳跟,在逆風裡把握方向,做暴風雨中的海燕,做不改顏色的孤星。同時,人生又是幽谷,有薔薇才能燭隱顯微,體貼入微,才能看到蒼蠅搓腳,蜘蛛吐絲,才能聽到暮色潛動,春草萌芽,才能做到“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國”。

寫盡生命的從容與深情、熱愛和歡喜

余光中的文字,有著他獨特的美學意識。不僅有著漢字雙聲疊韻的美質,也有著將簡潔渾成為文言、井然有序的西語和親切自然的現代口語三者交織的藝術韻律。他用手中的健筆,寫滿了對生命、人性、愛和孤獨的感受,行文或起伏跌宕,或纏綿宛轉,亦詩亦曲,如訴如畫。

他寫這一生繞不開的鄉愁,便有滿滿的繾綣情思:“所謂鄉愁,如果是地理上的,只要一張機票或車票,帶你到熟悉的門口,就可以解決了。如果是時間上的呢,那所有的路都是單行,所有的門都閉上了,沒有一扇能讓你回去。”寫自己歡喜的朋友型別,則是通達而睿智:“高階的人使人尊敬,有趣的人使人歡喜,又高階又有趣的人,使人敬而不畏,親而不狎,交結愈久,芬芳愈醇。”而寫到讚賞的處世原則,又帶著些告誡和警示:“幽默並不等於尖刻,因為幽默針對的不是荒謬的人,而是荒謬本身。高度的幽默往往源自高度的嚴肅,不能和殺氣、怨氣混為一談。幽默是一個心熱手冷的開刀醫生,他要殺的是病,不是病人。”

最好的思念,就是再讀一遍余光中

余光中的女兒在回憶父親時曾說:“他最大的成就應該就是文字上的成就,我相信他為中國的文化、中國的文學延續了一個文字的生命,而且還讓這個生態開展出了新的境界……他在教學上的態度是非常嚴謹的,我相信他的學生也受益良多。”

回顧先生這一生的為人處世以及他留給世人的等身著作,我相信,不只他的學生,每一位看過余光中作品的讀者,也定是受益良多。選在餘先生誕辰90週年之際出版這本《心有猛虎 細嗅薔薇》,一則是作為受益的讀者以表思念,二則是為了讓更多的人透過作品更全面完整的瞭解余光中,讓更多人從中受益。

最好的思念,就是再讀一遍余光中。

余光中生前審定的最後一本書《心有猛虎 細嗅薔薇》上市

【精彩閱讀】開你的大頭會

世界上最無趣的事情莫過於開會了。大好的日子,一大堆人被迫放下 手頭的急事、要事、趣事,濟濟一堂,只為聽三五個人逞其舌鋒,爭辯一 件議而不決、決而不行、行而不通的事情,真是集體浪費時間的最佳方式。 僅僅消磨光陰倒也罷了,更可惜的是平白掃興,糟蹋了美好的心情。會場 雖非戰場,卻有肅靜之氣,進得場來,無論是上智或下愚,君子或小人, 都會一改常態,人人臉上戴著面具,肚裡懷著鬼胎,對著冗贅的草案、苛 細的條文,莫不咬文嚼字,反覆推敲,務求措辭嚴密而周詳,滴水不漏, 一勞永逸,把一切可鑽之隙、可乘之機統統堵絕。

開會的心情所以好不了,正因為會場的氣氛只能夠印證性惡的哲學。 濟濟多士埋首研討三小時,只為了防範冥冥中一個假想敵,免得他日後利 用漏洞,佔了大家的,包括你的,便宜。開會,正是民主時代的必要之惡。 名義上它標榜尊重他人,其實是在懷疑他人,並且強調服從多數,其實往 往受少數左右,至少是攪局。

除非是終於付諸表決,否則爭議之聲總不絕於耳。你要閉目養神,或 遊心物外,或思索比較有趣的問題,並不可能。因為萬籟之中人聲最令人 分心,如果那人聲竟是在辯論,甚或指摘,那就更令人不安了。在王爾德 的名劇《不可兒戲》裡,脾氣古怪的巴夫人就說:“什麼樣的辯論我都不喜歡。辯來辯去,總令我覺得很俗氣,又往往覺得有道理。”

意志薄弱的你,聽誰的說辭都覺得不無道理,尤其是正在侃侃的這位 總似乎勝過了上面的一位。於是像一隻小甲蟲落入了雄辯的蛛網,你放棄 了掙扎,一路聽了下去。若是舌鋒相當,場面火爆而高潮迭起,效果必然 提神。可惜討論往往陷於膠著,或失之瑣碎,為了“三分之二以上”或“講 師以上”要不要加一個“含”字,或是垃圾的問題要不要另組一個委員會 來討論,而新的委員該如何產生才具有“充分的代表性”等等,節外生枝, 又可以爭議半小時。

如此反覆斟酌,分發(hair-splitting)細究,一個草案終於透過,簡 直等於在集體修改作文。可惜成就的只是一篇面無表情更無文采的平庸之 作,絕無漏洞,也絕無看頭。所以沒有人會欣然去看第二遍。也所以這樣 的會開完之後,你若是幽默家,必然笑不出來;若是英雄,必然氣短;若 是詩人,必然興盡。

開會的前幾天,一片陰影就已壓上我的心頭,成了生命中不可承受之 煩。開會的當天,我赴會的步伐總帶一點從容就義。總之,前後那幾天我 絕對激不起詩的靈感。其實我的詩興頗旺,並不是那樣經不起驚嚇。我曾 經在監考的講臺上得句;也曾在越洋的747 經濟客艙裡成詩,周圍的人群 擠得更緊密,靠得也更逼近。不過在陌生的人群裡“心遠地自偏”,盡多 美感的距離,而排排坐在會議席上,摩肩接肘,咳唾相聞,盡是多年的同 事、同人,論關係則錯綜複雜,論語音則閉目可辨,一舉一動都令人分心, 怎麼容得你悠然覓句?葉慈說得好:“與他人爭辯,乃有修辭;與自我爭辯, 乃有詩。”修辭是客套的對話,而詩,是靈魂的獨白。會場上流行的既然 是修辭,當然就容不得詩。

所以我最佩服的,便是那些喜歡開會、擅於開會的人。他們在會場上 總是意氣風發,雄辯滔滔,甚至獨攬話題,一再舉手發言,有時更單挑主 席纏鬥不休,陷議事於瓶頸,置眾人於不顧,像唱針在溝紋裡不斷反覆,轉不過去。

而我,出於潛意識的抗拒,常會忘記開會的日期,惹來電話鈴一迭連 聲催逼,有時去了,卻忘記帶厚重幾近電話簿的議案資料。但是開會的煩 惱還不止這些。

其一便是抽菸了。不是我自己抽,而是鄰座的同事在抽,我只是就近 受其薰陶,所以準確一點,該說聞煙,甚至嗆煙。一個人對於鄰居,往往 既感覺親切又苦於糾纏,十分矛盾。同事也是一種鄰居,也由不得你挑選, 偏偏開會時就貼在你隔壁,卻無壁可隔,而有煙共吞。你一面嗆咳,一面 痛感“遠親不如近鄰”之謬,應該倒過來說“近鄰不如遠親”。萬一幾個 近鄰同時抽吸起來,你就深陷硝煙火網,嗆咳成一個傷兵了。好在近幾年 來,社會雖然日益沉淪,交通、治安每下愈況,公共場所禁菸卻大有進步, 總算除了開會一害。

另一件事是喝茶。當然是各喝各的,不受鄰居波及。不過會場奉茶, 照例不是上品,同時在冷氣房中迅趨溫吞,更談不上什麼品茗,只成灌茶 而已。經不起工友一遍遍來壺添,就更淪為牛飲了。其後果當然是去“造水”, 樂得走動一下。這才發現,原來會場外面也很熱鬧,討論的正是場內的事情。

其實場內的枯坐久撐,也不是全然不可排遣的。萬物靜觀,皆成妙趣, 觀人若能入妙,更饒奇趣。我終於發現,那位主席對自己的袖子有一種, 應該是不自覺的,緊張心結,總覺得那袖口妨礙了他,所以每隔十分鐘左右, 會忍不住突兀地把雙臂朝前猛一伸直,使手腕暫解長袖之束。那動作突發 突收,敢說同事們都視而不見。我把這獨得之秘傳授給一位近鄰,兩人便 興奮地等待,看究竟幾分鐘之後會再發作一次。那近鄰觀出了癮來,精神 陡增,以後竟然迫不及待,只等下一次開會快來。

不久我又發現,坐在主席左邊的第三位主管也有個怪招。他一定是對 自己的領子有什麼不滿,想必是妨礙了他的自由,所以每隔一陣子,最短 時似乎不到十分鐘,總情不自禁要突抽頸筋,迅轉下巴,來一個“推畸”(twitch)或“推死它”(twist),把衣領調整一下。這獨家奇觀我就舍 不得再與人分享了,也因為那近鄰對主席的“推手式”已經興奮莫名,只 怕再加上這“推畸”之扭他負擔不了,萬一神經質地爆笑起來,就不堪設 想了。

當然,遣煩解悶的秘方,不止這兩樣。例如耳朵跟鼻子人人都有,天 天可見,習以為常竟然視而不見了。但在眾人危坐開會之際,你若留神一 張臉接一張臉巡視過去,就會見其千奇百怪,愈比愈可觀,正如對著同一 個字凝神注視,竟會有不識的幻覺一樣。

會議開到末項的“臨時動議”了。這時最為危險,只怕有妄人意猶未盡, 會無中生有,活部轉敗,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提出什麼新案來。

幸好沒有。於是會議到了最好的部分:散會。於是又可以偏安半個月了, 直到下一次開會。

——一九九七年四月於西子灣

【精彩閱讀】我的四個假想敵

二女幼珊在港參加僑生聯考,以第一志願分發臺大外文系。聽到這消 息,我鬆了一口氣,從此不必擔心四個女兒通通嫁給廣東男孩了。

我對廣東男孩當然並無偏見,在港六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愛的廣東 少年,頗討老師的歡心,但是要我把四個女兒全部讓那些“靚仔”“叻仔” 擄掠了去,卻捨不得。不過,女兒要嫁誰,說得灑脫些,是她們的自由意志, 說得玄妙些呢,是姻緣,做父親的又何必患得患失呢?何況在這件事上, 做母親的往往位居要衝,自然而然成了女兒的親密顧問,甚至親密戰友, 作戰的物件不是男友,卻是父親。等到做父親的驚醒過來,早已腹背受敵, 難挽大勢了。

在父親的眼裡,女兒最可愛的時候是在十歲以前,因為那時她完全屬 於自己。在男友的眼裡,她最可愛的時候卻在十七歲以後,因為這時她正 像畢業班的學生,已經一心向外了。父親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盾。對父 親來說,世界上沒有東西比稚齡的女兒更完美的了,唯一的缺點就是會長 大,除非你用急凍術把她久藏,不過這恐怕是違法的,而且她的男友遲早 會騎了駿馬或摩托車來,把她吻醒。

我未用太空艙的凍眠術,一任時光催迫,日月輪轉,再揉眼時,怎麼 四個女兒都已依次長大,昔日的童話之門砰地一關,再也回不去了:四個女兒,依次是珊珊、幼珊、佩珊、季珊。簡直可以排成一條珊瑚礁。珊珊 十二歲的那年,有一次,未滿九歲的佩珊忽然對來訪的客人說:“喂,告訴你, 我姐姐是一個少女了!”在座的大人全笑了起來。

曾幾何時,惹笑的佩珊自己,甚至最幼稚的季珊,也都在時光的魔杖下, 點化成“少女”了。冥冥之中,有四個“少男”正偷偷襲來,雖然躡手躡腳, 屏聲止息,我卻感到背後有四雙眼睛,像所有的壞男孩那樣,目光灼灼, 心存不軌,只等時機一到,便會站到亮處,裝出偽善的笑容,叫我岳父。 我當然不會應他。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樹,天長地久在這裡立 了多年,風霜雨露,樣樣有份,換來果實累累,不勝負荷。而你,偶爾過 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來摘果子,活該蟠地的樹根絆你一跤!

而最可惱的,卻是樹上的果子,竟有自動落入行人手中的樣子。樹怪 行人不該擅自來摘果子,行人卻說是果子剛好掉下來,給他接著罷了。這 種事,總是裡應外合才成功的。當初我自己結婚,不也是有一位少女開門 揖盜嗎?“堡壘最容易從內部攻破”,說得真是不錯。不過彼一時也,此 一時也。同一個人,過街時討厭汽車,開車時卻討厭行人。現在是輪到我 來開車。

好多年來,我已經習於和五個女人為伍,浴室裡瀰漫著香皂和香水氣 味,沙發上散置皮包和髮捲,餐桌上沒有人和我爭酒,都是天經地義的事。 戲稱吾廬為“女生宿舍”,也已經很久了。做了“女生宿舍”的舍監,自 然不歡迎陌生的男客,尤其是別有用心的一類。但是自己轄下的女生,尤 其是前面的三位,已有“不穩”的現象,卻令我想起葉慈的一句詩:

一切已崩潰,失去重心。

我的四個假想敵,不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學醫還是學文,遲早 會從我疑懼的迷霧裡顯出原形,一一走上前來,或迂迴曲折,囁嚅其詞,或開門見山,大言不慚,總之要把他的情人,也就是我的女兒,對不起, 從此領去。無形的敵人最可怕。何況我在亮處,他在暗裡,又有我家的“內 奸”接應,真是防不勝防。只怪當初沒有把四個女兒及時冷藏,使時間不 能拐騙,社會也無由汙染。現在她們都已大了,回不了頭;我那四個假想 敵,那四個鬼鬼祟祟的地下工作者,也都已羽毛豐滿,什麼力量都阻止不 了他們了。先下手為強,這件事,該乘那四個假想敵還在襁褓的時候,就 予以解決的。至少美國詩人納許(Ogden Nash,1902—1971)勸我們如此。 他在一首妙詩《由女嬰之父來唱的歌》(Song to Be Sung by the Father of Infant Female Children)之中,說他生了女兒吉兒之後,惴惴不安,感到 不知什麼地方正有個男嬰也在長大,現在雖然還渾渾噩噩,口吐白沫,卻 註定將來會搶走他的吉兒。於是做父親的每次在公園裡看見嬰兒車中的男 嬰,都不由神色一變,暗暗想道:“會不會是這傢伙?”想著想著,他“殺 機陡萌”(My dreams,I fear,are infanticide),便要解開那男嬰身上的 別針,朝他的爽身粉裡撒胡椒粉,把鹽撒進他的奶瓶,把沙撒進他的菠菜汁, 再扔頭優遊的鱷魚到他的嬰兒車裡陪他遊戲。逼他在水深火熱之中掙扎而 去,去娶別人的女兒。足見詩人以未來的女婿為假想敵,早已有了前例。

不過一切都太遲了。當初沒有當機立斷,採取非常措施,像納許詩中 所說的那樣,真是一大失策。如今的局面,套一句史書上常見的話,已經 是“寇入深矣!”女兒的牆上和書桌的玻璃墊下,以前的海報和剪報之類, 還是披頭士、拜絲、大衛·凱西弟的形象,現在紛紛都換上男友了。至少, 灘頭陣地已經被入侵的軍隊佔領了去,這一仗是必敗的了。記得我們小時, 這一類的照片仍被列為機密要件,不是藏在枕頭套裡,貼著夢境,便是夾 在書堆深處,偶爾翻出來神往一番,哪有這麼二十四小時眼前供奉的?

這一批形跡可疑的假想敵,究竟是哪年哪月開始入侵廈門街餘宅的, 已經不可考了。只記得六年前遷港之後,攻城的將士便換了一批口操粵語 的少年來接手。至於交戰的細節,就得問名義上是守城的那幾個女將,我這位“昏君”是再也搞不清的了。只知道敵方的炮火,起先是瞄準我家的 信箱,那些歪歪斜斜的筆跡,久了也能猜個七分;繼而是集中在我家的電 話,“落彈點”就在我書桌的背後,我的文苑就是他們的沙場,一夜之間, 總有十幾次腦震盪。那些粵音平上去入,有九聲之多,也令我難以研判敵情。 現在我帶幼珊回了廈門街,那頭的廣東部隊輪到我太太去抵擋,我在這頭。 只要留意臺灣健兒,任務就輕鬆多了。

信箱被襲,只如戰爭的默片,還不打緊。其實我寧可多情的少年勤寫 情書,那樣至少可以練習作文,不致在視聽教育的時代荒廢了中文。可怕 的還是電話中彈,那一串串警告的鈴聲,把戰場從門外的信箱擴至書房的 腹地,默片變成了身歷聲,假想敵在實彈射擊了。更可怕的,卻是假想敵 真的闖進了城來,成了有血有肉的真敵人,不再是假想了好玩的了,就像 軍事演習到中途,忽然真的打起來了一樣。真敵人是看得出來的。在某一 女兒的接應之下,他佔領了沙發的一角,從此兩人呢喃細語,囁嚅密談, 即使脈脈相對的時候,那氣氛也濃得化不開,窒得全家人都透不過氣來。 這時幾個姐妹早已迴避得遠遠的了。任誰都看得出情況有異。萬一敵人留 下來吃飯,那空氣就更為緊張,好像擺好姿勢,面對照相機一般。平時鴨 塘一般的餐桌,四姐妹這時像在演啞劇,連筷子和調羹都似乎得到了訊息, 忽然小心翼翼起來。明知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誰曉得寶貝 女兒現在是十八變中的第幾變呢?)心裡卻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敵意。 也明知女兒正如將熟之瓜,終有一天會蒂落而去,卻希望不是隨眼前這自 負的小子。

當然,四個女兒也自有不乖的時候,在惱怒的心情下,我就恨不得四 個假想敵趕快出現,把她們統統帶走。但是那一天真要來到時,我一定又 會懊悔不已。我能夠想象,人生的兩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 孩子終於也結婚之後。宋淇有一天對我說:“真羨慕你的女兒全在身邊!” 真的嗎?至少目前我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可羨之處。也許真要等到最小的季珊也跟著假想敵度蜜月去了,才會和我存並坐在空空的長沙發上,翻 閱她們小時的相簿,追憶從前,六人一車長途壯遊的盛況,或是晚餐桌上, 熱氣蒸騰,大家共享的燦爛燈光。人生有許多事情,正如船後的波紋,總 要過後才覺得美的。這樣一想,又希望那四個假想敵,那四個生手笨腳的 小夥子,還是多吃幾口閉門羹,慢一點出現吧。

袁枚寫詩,把生女兒說成“情疑中副車”;這書袋掉得很有意思,卻 也流露了重男輕女的封建意識。照袁枚的說法,我是連中了四次副車,命 中率夠高的了。餘宅的四個小女孩現在變成了四個小婦人,在假想敵環伺 之下,若問我擇婿有何條件,一時倒恐怕答不上來。沉吟半晌,我也許會 說:“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人的婚姻譜,誰也不能篡改,包括韋固,下 有兩個海誓山盟的情人,‘二人同心,其利斷金’,我憑什麼要逆天拂人, 梗在中間?何況終身大事,神秘莫測,事先無法推理,事後不能悔棋,就 算交給二十一世紀的電腦,恐怕也算不出什麼或然率來。倒不如故示慷慨, 偽作輕鬆,博一個開明父親的美名,到時候帶顆私章,去做主婚人就是了。”

問的人笑了起來,指著我說:“什麼叫作‘偽作輕鬆’?可見你心裡 並不輕鬆。”

我當然不很輕鬆,否則就不是她們的父親了。例如人種的問題,就很 令人煩惱。萬一女兒發痴,愛上一個聳肩攤手口香糖嚼個不停的小怪人, 該怎麼辦呢?在理性上,我願意“有婿無類”,做一個大大方方的世界公民。 但是在感情上,還沒有大方到讓一個臂毛如猿的小夥子把我的女兒抱過門 檻。現在當然不再是“嚴夷夏之防”的時代,但是一任單純的家庭擴充成 一個小型的聯合國,也大可不必。

問的人又笑了,問我可曾聽說混血兒的聰明超乎常人。我說:“聽 過,但是我不稀罕抱一個天才的‘混血孫’。我不要一個天才兒童叫我 Grandpa,我要他叫我外公。”問的人不肯罷休:“那麼省籍呢?”

“省籍無所謂,”我說,“我就是蘇閩聯姻的結果,還不壞吧?當初我母親從福建寫信回武進,說當地有人向她求婚。孃家大驚小怪,說:‘那 麼遠!怎麼就嫁給南蠻!’後來孃家發現,除了言語不通之外,這位閩南 姑爺並無可疑之處。這幾年,廣東男孩鍥而不捨,對我家的壓力很大,有 一天閩粵結成了秦晉,我也不會感到意外。如果有個臺灣少年特別巴結我, 其志又不在跟我談文論詩,我也不會怎麼為難他的。至於其他各省,從黑 龍江直到雲南,口操各種方言的少年,只要我女兒不嫌他,我自然也歡迎。”

“那麼學識呢?”

“學什麼都可以。也不一定要是學者,學者往往不是好女婿,更不是 好丈夫。只有一點:中文必須精通。中文不通,將禍延吾孫!”

客又笑了。“相貌重不重要?”他再問。

“你真是迂闊之至!”這次輪到我發笑了,“這種事,我女兒自己會 注意。怎麼會要我來操心?”

笨客還想問下去,忽然門鈴響起。我起身去開大門,發現長髮亂處, 又一個假想敵來掠餘宅。

——一九八〇年九月於臺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