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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奇故事:《夢月刀》(三)

2022-05-15由 雲海講傳奇 發表于 畜牧業

一個焦一個利刀念什麼

第四章 破眼

3。該死的人

雪漫長街。

腿傷如針刺,痛徹入骨。

唐菩薩拖著左腿急急地在雪地裡移動,那條街很長,雪又厚又滑,這樣冷的雪天竟有汗自他的額頭滾落。他管不了這許多,他怕死,越怕就越急,越急就越倉皇,下雪的長街上留下兩道點橫並立的雪槽。

傳奇故事:《夢月刀》(三)

唐菩薩拖出十餘丈,在長街盡頭不禁回頭後望,然後他看到了最不願看見的情景:狄逍打著油紙傘,正在風雪中不疾不徐地向他走來。那傘遮蔽住臉,看不見如刀鋒般銳利、比雪還冷的眼。狄逍的右手扼著一柄刀,刀尖斜下,陰雪裡沒有任何光豔,卻寒了唐菩薩的膽。

狄逍走得慢,他不能快,只能慢慢走,足底之傷帶給他說不出的痛楚。他一出聽楓樓,立即有一蓬煙火沖天而起,在昏暗的風雪中爆起奪目的煙火,那煙火的青煙飄展盤旋不去,恰似一條騰飛青龍。然後他就感覺到一股陰冷迫人的殺氣呼嘯著破風、破雪、破空而來,這股殺氣尖銳、瘋狂、無匹。就像箭,像利箭,看不見摸不到,卻直指其心。所以他只能走得慢,因為這股殺氣隨時都可能迸發出來,致其喪命。

唐菩薩的恐懼越來越重,這種恐懼源自他對狄逍深入的瞭解,從飲食起居到江湖搏殺,甚至連狄逍的精神狀態都不曾遺漏。唐菩薩曾經請組織中精通天文術數的長老為狄逍卜過一卦,卦曰:孤星入命,殺伐天縱。

唐菩薩怕,無由。隨著瞭解的深入細緻,這種怕變成恐懼。其實,有時候他甚至認為自己就是組織安放在狄逍身旁的一顆棋子,一個局眼,這個眼隨時準備用來對付狄逍,對付這個令他恐懼的敵人。他為這一刻做足了準備,這個準備就是“天昏地暗大迷魂術”。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十年運作功虧一簣。這種恐懼如影隨形,可惜他逃不掉了,他連自己的生死都無法把握,再回頭,狄逍仍是緩行於十餘丈外、長街盡頭。

前面是河,河床積雪,河間架橋。

唐菩薩上橋,再回望,狄逍依舊左傘右刀如黑衣幽靈。他急,急於逃命,他不能死,這十年日子過得太安逸了,他遠離了江湖,一心一意經營著聽楓樓,每年都為青龍會提供著數目可觀的經費,在青龍會的默許下他娶了門親,如今已育有一子一女。

他太急,以致立足不穩,在橋沿邊腳一滑竟落水。河水不深,有薄冰覆蓋其上,他“撲通”掉進河,在刺骨河水中掙扎,這種刺入骨髓的寒冷讓他的喘息加重,劇烈咳嗽起來。他無暇顧及,只拼命地向岸上爬。

他爬上岸後一抬頭,覺得自己適才所做的任何努力均屬徒勞。狄逍就在他面前,這人一襲黑衣,左傘右刀,面目陰冷無情。

“為什麼?”唐菩薩緩緩自雪地間站起,劇烈喘氣,任飛雪在臉上飄落,“為什麼一定要殺我?青龍會已放過你十年,你這樣發難豈非得不償失?”

“為什麼?”狄逍握刀,持傘,刀尖斜向下,傘掩住的臉上有著幾許譏誚,“因為你們根本就不會放過我。”

唐菩薩逐漸止住喘息,斜側著傷腿,用顫抖的聲音道:“我與你並無怨仇,你就放過我吧!”

“放過你?可你們能放過我嗎?”狄逍發出一絲笑,冷笑,冷酷如刀的笑,這種笑彷彿能斬斷雪絲,“找個理由,找到理由我就放過你。”

唐菩薩囁嚅著,彷彿看到生的可能,他突然感覺不到腿彎處的劇痛了,身上的水漬也不再刺骨,他道:“難道每一個青龍會的人都必須死?”

狄逍沉聲道:“都該死!”

唐菩薩的胸中充盈著求生的希望,他幾乎是哀求著道:“狄大俠,怨有頭,債有主,在下行走江湖二十餘年,加入青龍會也有十數年,但手下沒有錯殺過一個無辜,即便適才在聽楓樓我也未曾為難過你。”

狄逍又笑了,傘中的臉本就瘦削,這一笑彷彿連臉皮子都被牽動起來:“你沒殺過無辜?你們一直監視我,我可也沒閒著。”他的語氣陰寒,“十年前聽楓樓的王翰林是怎麼死的?這麼巧聽楓樓恰恰就轉到青龍會手中。那邀月軒進進出出都是你們青龍會的人,你們從來都是記賬,幾時又曾付過一釐酒水錢?”

唐菩薩睜大雙目,幾乎要滴出眼淚來,他勉強道:“但這些都是青龍會所為,又與……又與我何干?”

“好,我就讓你死的瞑目。”狄逍道,“且不談你的身份,都說王翰林是老死的,我看是毒死的吧!以你唐菩薩用毒的手段,天下又有幾人能識破?邀月坊明裡是趙掌櫃的產業,我看他日進斗金,卻從未笑過,總是一副苦瓜相,大概也是被你們所控制了吧。你們在蘇州城內開的三家賭場,騙賭誘賭,不擇手段,害得他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作為青龍會三月初八的舵主,你又如何推脫得了?怎樣,其他劣行,還需我一一列舉嗎?”

唐菩薩神情黯然,心知今日已不得幸免,不禁長嘆一聲,他道:“原來狄大俠什麼都清楚,難怪青龍會欲除而後快。”

狄逍“哼”一聲,並不作答。

唐菩薩面如死灰,二人均無言語。

四野靜得只餘下落雪聲,過了半晌,唐菩薩顫聲道:“狄大俠,我自知罪無可恕,有一事相求,不知能否答允?”

狄逍冷然道:“你是跟我談條件嗎?”

唐菩薩忙道:“不、不、不,在下將死之人,有何條件可談。狄大俠明辨事非,大仁大義,我只希望狄大俠能救助在下身後的孤兒寡母。”

狄逍訝然道:“哦,你已娶親?”

唐菩薩點頭道:“已育一兒一女。”

狄逍奇道:“難道青龍會也允許你們有家室?”

唐菩薩神色淒涼,苦笑道:“敝會紀律森嚴,原不許會中人成親,但一來我是掌櫃,需要有家室掩飾身份。二來我經營聽楓樓有方,這才得到了總舵龍頭老大的特許。”

狄逍冷笑道:“經營有方?我看是巧取豪奪才對。”

唐菩薩不敢作答,突然單膝跪地,雙袖一拱,泣聲道:“狄大俠,在下自知難逃一死,又恐禍及家眷,還請狄大俠……”

狄逍見他跪求,不禁一愕,思忖答允與否。

正是這一愕的當口,忽見白光閃動,十數點寒星從唐菩薩雙袖間疾射,由下至上斜打狄逍面門。

狄逍在愕思中,驟然受襲。

這種突襲,絕對要比百箭齊發來得更可怕!

狄逍臨危不亂,左足尖雪中後點,疾退六尺,左手閃電般揮傘而下罩住面門,但聽“撲撲”聲響,暗器己被悉數攔於傘外。

暗器出手瞬間,唐菩薩身形已急蹬而起,騰身兩丈有餘,半空中扣一盒在手,千百點厲芒自盒中激射而出。寒芒在空中一炸,顯梨花亂綻之姿,挾狂風暴雨之勢,裹襲而來。狄逍傘已揮下,上身空門大露,雙足退勁已竭,避無可避。

大約八年前,當唐菩薩全面掌握了狄逍的資料後,得出的結論是:只能智取,不可力敵。

唐菩薩號稱“八手如來”,浸淫暗器二十餘年,在蜀中唐門已入一流高手之列。可是為了對付狄逍,他竟荒廢了自己最擅長的暗器,集中精力研習另外兩種技能。一種是“天昏地暗大迷魂術”,此術已臻大成,狄逍原本在劫難逃,可惜卻被無意中破解,以致功敗垂成,他想二度再用,但狄逍已有所備,迷魂之術難入傘內方寸之間。另一種叫作“暴雨梨花針”,是一種用機栝發射的暗器,這種機栝暗器屬唐門秘傳。唐菩薩認為人力會因為環境的變化而改變,但機栝不會。他改良機栝構造,加強機栝的彈射力,一盒暴雨梨花針足以於瞬息間擊斃一頭正值壯年的野牛。

唐菩薩算準第一批透骨鋼釘出手,猝不及防之下,狄逍必退,且會用物件遮擋,這樣就使“暴雨梨花針”具備了發揮威力的空間,同時又為“暴雨梨花針”提供了準確的擊打範圍。這樣的場景,最近幾年唐菩薩已在心中演練了無數遍,先以情動之,而後用透骨釘突襲,再以梨花針爆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環節都不可或缺。

這些動作與環節他都已算準,但有一個情況他沒有掌握,他不知道狄逍的刀法已到了何種境界。

狄逍不退反進,他飛身躍起,刀在飛雪中一閃已迎上那股狂風暴雨,飛斬那蓬亂顫綻梨花。

千萬點寒芒瞬間與刀相遇,寒芒只在空中一閃,卻立即消失,便如被某個黑洞吸入一般,無影無形,無跡無蹤,彷彿根本不存在。刀勢上行,閃電般切入唐菩薩的咽喉。

唐菩薩人在半空,不及落地,已被刀勁劈滑出數丈外,積雪飛濺。

他躺在雪地,四肢抽搐,雙足彈動不休。他想用手扼住咽喉的血,血依舊自咽喉蛇樣溢位,在雪地裡洇出一塊陰影。

狄逍依舊持傘握刀,臉色一如既往的黑沉,手一抖,吸在刃口上的金針“簌簌”而落,血自刃處緩緩滴下,飄蕩在風雪中。他走到唐菩薩身前蹲下,看看他,神情陰冷。

唐菩薩強行止住急喘,緩緩伸過左手,手上的血豔得嫣紅,他想握狄逍的手,沒握住,慘然一笑,語音生澀:“狄、狄、狄大俠,我、我有不、不情之請,敝、敝會斬草必除根,他、他們母子……三、三人,煩請……”

狄逍不語,蹲下身,凝視著唐菩薩,目光如陰鷲,彷彿要看穿唐菩薩的內心。

他依舊撐著傘,傘頂破了幾個小洞,雪粒零星從破洞裡飄進來。他把刀插入雪中,他沒有應允唐菩薩的請求,這個承諾太重了,重得足以令他在今後的歲月裡寢食難安。

血不斷從咽喉湧出,唐菩薩吃力地抬起頭,嘴角觸動著,彷彿有些話要說,但生命已離他越來越遠。

狄逍側過身,俯下耳,然後他聽到了唐菩薩臨終前的最後一句話,聽到這句話之後,狄逍的臉色突然變了,變得慘白,竟如此時此境的嚴寒冰雪。

當狄逍聽到這句話時,突然間,“嗡”一聲,有一種極輕微、極細小的聲音從極遠處傳出——就像彈棉花的崩弓。

那間隔只一瞬,一物已流星趕月般陡射而至。

之前狄逍走出聽楓樓時走得甚慢,腳踝爐炭的炙傷尚在其次,主要是那股破空直入的殺氣,彷彿是在戰場上於千軍萬馬叢中凜然而發的弦上之箭,箭上之尖。他時刻注視、防禦、抵制著這股殺氣,一刻都未曾鬆懈過。

狄逍呈半蹲之勢,起而避之已不可及,電光石火的剎那,他立即做了一個動作,於崩弓聲響的剎那間舉傘而迎。瞬息,利物破傘,沿傘柄直入竹軸。竹裂,勢不盡,狄逍頓覺壓勢迫人,撤傘,半蹲著的身軀被利物之勁勢帶出,臀部後坐滑雪兩尺。

狄逍一滑即起,抬左腕,虎口麻痛異常。

探視中,唐菩薩已氣絕,咽喉處赫然插著一支鐵色小箭。

——一箭雙鵰,傷物及人,用箭之人箭法精妙,功力純厚。

狄逍蹲身望箭,那鐵箭尾端刻有“碧聚”兩個楷體小字,他的神情漸漸凝重起來。須臾,他舉目前顧,白雪蒼茫,遠處屋簷勾角,靜默如寂。這本是個圍爐煮酒的午後,又如何有半分人蹤物影?

於極靜處的不動間,狄逍軒眉,吐氣,突見十餘丈外的牆脊處忽有紅影一閃。狄逍刀身後擺,雙足在雪地間奔跑彈落,身軀借疾奔之勢騰空而起,至兩丈,鋼刀一揮劈中一枚樹幹,身形閃落借力躍上一處屋脊,那屋脊甚高,姑蘇城的白牆灰瓦在雪色掩映中盡收眼底。

那紅影的腿上功夫甚是了得,幾個起落如青煙般向城外掠去,城外隱隱有紅壁黛瓦,寶相莊嚴,卻是一處廟宇。

狄逍長吸一口氣,足尖彈點,施展狄氏密傳輕功,在姑蘇古城的宅院間凌空飛逸,一路徑直疾追。

4。一指·斷絃

紅影在寺院前止住奔勢,狄逍距十餘丈,紅影閃動間已沒入寺中。

狄逍稍後即至,抬眼望去,硃紅的寺門前懸著三個字“寒山寺”。

狄逍不進寺,伸手撣去身遭落雪,隱刀於袖,寂寂飛雪中冷冷看著那匾、那門、那門前的兩頭石獅子。

靜寂中,突有“吱呀”聲響,廟門開啟,從寺內分兩列行出四名小沙彌,置一幾、一琴、一茶、一蒲團、一香爐於寺門前。

這四名僧人目不斜視,寂然無語,自擺物事,渾當沒狄逍這個人一般。

狄逍不以為忤,冷眼旁觀。

須臾,一人雙手合十自廟內緩緩行出。

那是個年輕僧人,一身月白僧袍洗得發白。風雪陰冷,僧袍卻單薄。

他走至狄逍面前,行個佛禮,輕聲道:“施主怎生稱呼?”

狄逍的眸子有些陰寒,他看僧人:“在下姓狄。”

僧人道:“原來是狄施主。”又道,“施主可是來觀禮?”

狄逍不作答,看著這僧人,摸不透其中的關竅。

僧人釋然,目光柔和,微笑道:“無妨,既能在此偶遇,便是有緣之人。”他左手後指,“這是古琴焦尾,音絕千古,狄施主試聽一曲,如何?”

狄逍心頭一動,舉目而視,那幾上之琴形式古雅,看來已是千載古物,琴尾果是焦了一處。

狄逍仍不作答,只左手單掌行禮。

僧人還禮,轉首步向琴幾。

轉身抬足的剎那,狄逍突然發現這僧人竟是赤足,既不穿鞋也不著襪,就這樣走在風雪中,步履安然平緩。

狄逍看著年輕僧人的背影,突然有種奇怪的想法自心底湧現,他覺得自己遲早有一天會與之對面、對立、對決。

几案上的清茶仍熱,茶香溢轉。僧人飲一口茶,雙目微閉,旋即睜開眼,朝著某個虛空處微微一笑,茫然而古怪。

“叮咚”一聲清響,空靈琴聲自角弦響起,輕撥下滑,音色走低,至羽音處揚起直奔宮調。焦尾古琴在這個年輕僧人的彈奏之下,起音激昂,大現金石殺伐之勢。須臾,琴律轉緩,琴聲空靈,其韻若有若無,虛無空寂,渺渺無疆,彷彿殺伐之後的安樂寧靜。

狄逍略通音律,卻不識得何曲,但覺其空靈無名仿若佛樂。

僧人雙目微閉,面笑依然,十指在弦上連動,輔以琴幾之畔的嫋嫋佛香,沉醉其間。

那僧人的彈奏境界自成,一曲終了,人已起身,但羽音未盡,彷彿如香之煙影飄于飛雪之中。他雙目仍是未睜,攏袖於背,身影孤絕寂寥,長嘆一口氣道:“好琴,好琴……”

語未盡,卻聽狄逍冷冷道:“大師非琴,又如何知道琴之好?”

僧人笑意不盡,雙目仍閉,道:“阿彌陀佛,施主非貧僧,如何便知貧僧不知琴之好?”

狄逍稽首道:“琴奏由人驅,大師好,方有琴之好。”

僧人睜開眼,若有所思,輕聲道:“琴是好琴,而大師已非大師耳……”

僧人話音未盡,眼中精光一閃,忽直視狄逍,左手食指一彈焦尾琴絃,“叮”的一聲,琴絃應聲而斷,身形躍上几案,琴絃迎風面雪抖得筆直,瞬息間,如飛龍在天凌空擊刺狄逍。

狄逍騰身躍起,刀自袖中挽出,耀出千萬朵刀花,絲絃絞入刀芒,空中立碎。

僧人身形落地,雙足後蹬,口中讚道:“好一招‘風雨暗飄零!”身至几案,左手一揮,“叮”又一響,仍是一弦在手,平胸直刺。

狄逍刀身一抖,刀勁貫注,迎弦直劈。刀弦相遇,琴絃化硬為軟,竟繞住刀身,弦尖迴旋毒蛇般疾刺狄逍眉心。

這一招出手突兀怪異,防不勝防。

電光石火間,狄逍翻腰仰首,身體彷彿自腰腹處截斷,堪堪避過一擊。

與此同時,刀勁揮發,琴絃作千萬絲縷,刀勢上提疾劃僧人胸腹。

忽聽“叮”一聲響,僧人食指彈處,刀身居中而斷。

狄逍身形在雪中疾旋,借旋勢躍起,凌空翻身,刀身一抖,斷刀如尖,已刺至僧人咽喉。

僧人足步疾滑,一指當中直出,擋斷刀之尖於前胸,這斷刀一刺之力竟破不了僧人左手血肉食指。

二人刀指一觸即收,各自收勢,眼中互含欽佩之意。

僧人神色自若,收指讚道:“好刀法!”

狄逍吸一口氣,隱斷刀於袖,亦讚道:“大師好指力。”

僧人又道:“是狄逍狄大俠嗎?”

狄逍道:“大俠二字不敢當,我是狄逍。

僧人讚歎道:“早知施主刀法精妙,今日一試,果是名不虛傳。”

狄逍問道:“苦竹?”

僧人雙手合十,微笑道:“慚愧,正是貧僧。”

狄逍正色道:“大師琴指雙絕,是少林寺兩百年來唯一在三十歲前練成‘一指禪的神僧,何愧之有?”

苦竹連連擺手,笑道:“不說也罷,不說也罷。貧僧徒然苦練,又怎及得施主刀法之萬一?”

狄逍一笑,不語。

苦竹緩聲道:“狄施主可是要進寺嗎?”

狄逍道:“不錯。”

苦竹雙袖拱於腹前,仰首向天,風雪飄搖中長聲漫道:“這寒山寺也不過是間寺廟,進與不進,施主又何必過於執著?”

狄逍“哦”了一聲,瞬間便已釋然,單掌致意道:“多謝大師指點。”

苦竹雙目已閉,並未作答,似已進入空冥狀態,彷彿思索著某些玄奧。

狄逍單掌再行佛禮,轉身離去。

風嘯。

雪飄。

苦竹驀地睜開眼,目視狄逍遠去的背影,心裡忽然掠過一絲奇怪的感覺,陰冷、冰寒,就像刀鋒劃過慘白的面頰。

第五章 洛陽,洛陽

寒風凜冽,陰雲漫天。

就在狄逍於雪還未至、欲雨還陰的時節,乘轎趕赴梅竹別院的時候,狄府的女主人——狄逍的妻子宋盈袖正坐在自家庭院池塘邊的舊亭下,遙想當年那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憂煩心事。

那口池塘數畝見方,由於缺乏修葺,原本甚為精緻的一片小小水域早已是霜寒遍岸,雜草叢生。隆冬已至,塘中薄冰倒映,庭院中的景象在陰暗天氣裡影影綽綽不甚分明。

亭在水中。

曲折婉轉的亭廊從岸徑迴環伸入塘心,廊柱簷頂朱漆綠染,頂沿雕花,廊節十處竟無絲毫重複之感,水、廊、亭三者渾然一體天工巧奪,足見構建者之匠心獨運。可惜,這廊與亭早已破陋,諸般顯赫已成明日黃花,不復當年模樣。

宋盈袖斜坐亭中,手倚亭欄,柳眉微皺,思而不語。

亭中有案,案几擺茶,茶已涼。

宋盈袖原是位江湖女子,快意恩仇,性格直率。嫁夫生子後仍不改其性,動輒與狄逍做口舌之爭,更甚者拳腳相拼。狄逍對江湖心灰意冷,小小家庭爭執早已不放在心上,他樂得灑脫,每天只喝茶聽曲,家中諸事均由宋盈袖做主。

宋盈袖是柔順的,她瞭解狄逍的煩苦,知會狄逍的諸般憂慮。她行事任性但從不去觸碰狄逍的創痛,她的嬌嗔怨怒只限於眼前瑣碎。

1。感動

宋盈袖與狄逍相識於十年前的一場漫天大雪中。

那時,狄逍因一場大挫敗而亡命江湖,宋盈袖亦因一場大失意而四處遊歷。

狄逍的亡命是無法顧及的:傷疾未復,行藏遮掩,生活潦倒,生死無依。卻又是無所顧忌的:他有傷痛,他飢一餐飽一頓,他穿著破露,他不懼生死,他早已豁出去了,但他氣勢仍在,一種生死無畏、笑罵由人的氣勢,仍在!

十年前,洛陽古道風雪蔽天,宋盈袖獨乘一騎,吹竹笛,披風映雪,長袖錦裘,盡顯佳人風華。當此時節,人惆悵,情凋零,萬般已是東流去,襯著若有若無的嫋嫋笛音,寂寥無依落寞獨行。

宋盈袖後行而先至,在淒涼笛聲中,看到了容顏不整、破衣襤褸、路人掩鼻、正蹣跚獨行的狄逍,傷痛已深,他像是隨時要倒斃途中。

宋盈袖的青驄馬行得並不快,她的心情亦不快,跟在狄逍身後愈加不快。她止住笛音,打馬前行,馬一聲呼哨,奮蹄疾奔,立即將狄逍拋於馬後。

四蹄揚起的雪塵灑蕩在臉上,卻並沒有激起狄逍的不滿,他面無表情,甚至連臉上的雪花都懶得搓拭,麻木而茫然。

蹄聲漸遠,約摸一炷香工夫,又聞疾蹄聲響,一個脆生生的女聲“喲”了一聲,馬聲嘶鳴,蹄立,一字形揚起。

狄逍抬首,漠然而望,卻見一女子雙足踩蹬,立坐馬背,長袖錦裘,柳眉粉目,臉白腮紅,一襲白披風在風雪中獵獵作響,顯出颯爽英姿。

饒是狄逍生死不知,此刻卻也在心中喝了聲彩。

宋盈袖馬韁微提,青驄馬呼嚕出一連串的冷氣,繞著狄逍緩行,四周靜寂,蹄聲嘚嘚,只餘風吹雪動。

宋盈袖行至中門,止住,打量著狄逍。

狄逍面無表情,這種場面他見多了。

他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猛一睜開,精光隱在滿臉鬍髭中一閃,他的手伸在衣袖裡,夢月刀在破袍內捂得溫熱。

宋盈袖看著眼前這個衣衫襤褸的乞丐,嫣然一笑,纖手滑過鬢髮,柔聲說道:“適才打馬而過,蹄雪濺著你了,請莫見怪!”

狄逍心頭一動,若撥絃動律。

原先在飛鷹幫,幫裡都是些粗獷漢子,吆三喝四慣了,本無禮讓謙柔之說,其後逃亡江湖,被人譏笑恥罵更是家常便飯,卻幾曾聽過如許天籟般的話語。

他的腦中響成一片,卻聽那柔聲繼續道:“這有一些銀兩,天寒地凍,買些衣物吃食御禦寒氣吧。”

話音未落,一物拋至。

狄逍手一抄,卻是一錠銀子,狄逍抬頭欲謝,蹄聲響起,那女子早去得遠了。

這一瞬間,狄逍突然有了一種感動,就是這種莫名的感動產生出無與倫比的希望和力量,支撐著他走過後面那段艱辛而黑暗的歲月。他怔怔望著宋盈袖遠去的背影,不覺胸口一甜,一口血噴出,融化了隔空飄落的雪花,瀝灑在雪地間,落了一地。

2。這個人怎麼這麼臭?

狄逍與宋盈袖再次相逢在這條古道上已是翌日午時。

其時,風未止,雪已靜,天微晴。

洛陽古道白雪皚皚,陽光普照,有一種懶洋洋的感覺。

狄逍走得慢,雪路彷彿遙無盡頭。他的咳嗽低沉壓抑,撕肝裂肺,有滴血沫從嘴角濺出。他慢慢走,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亦是無法預知生命將在何處終結,他只有這樣捱,捱得一刻是一刻。

他也沒有回姑蘇,他無顏亦無力回姑蘇,他想就這樣在路上走,然後悄無生息地倒在路上,無人理睬也無人想念,就這樣了此殘生便算了。

他唯一安慰的是那把跟隨自己出生入死的夢月刀仍在袖中,冰涼的刀鋒捂得溫熱,還有那一點宛若淚痕的指傷不棄不離生死相伴。

一隻癩皮狗瘸著腿從遠方蹣跚行來,它叼著根幾乎看不見一絲肉沫的骨頭,它太老了,毛髮斑駁,一邊走一邊喘著白氣,彷彿隨時都要斃命,生命正與它漸行漸遠。

——它無家可歸嗎?它是想回到遠方的故鄉嗎?抑或是在等待死亡的降臨嗎?

狄逍看著那隻狗,他突然覺得自己和這隻狗的命運何其相似。四野寂然,狄逍的哀嘆在陽光下的雪地上顯得單薄無力。

忽然一陣疾風颳過,馬蹄奔騰聲暴起,打斷了狄逍的自憐自嘆。他抬目四望,迎面數騎飛馳而過,當先一人錦裘裹身,髮絲散亂,花容煞白,卻是宋盈袖。

身後三騎著青袍,戴著范陽氈笠,笠沿下隱約露出瘦削的下巴,其中二人左手控韁,鋼刀右握,冰冷的刀鋒在豔陽下激出刺眼厲芒。三人口中呼喝,顯是在追這女子,片刻間追出十餘丈外。

狄逍把緊袖中刀。

他控制住情緒,收縮著瞳孔,一寸一寸轉過身,不讓自己的心脈跳動得太厲害,但臉卻不禁有些發燙。

四騎相距不過三丈,追得一刻又近了丈餘。

當先漢子陡一聲輕叱,左手放韁,手一揮,一簇黑光疾打而出。

宋盈袖頭也不回,聽風辨器,長袖後展,一放一收,竟將背後暗器悉數捲入袖中。

漢子左手又一揚,熒光閃動,已全數紮在馬臀之上。

這漢子甚有心機,二次出手並不出聲示警,所對目標是馬非人,而且暗器竟無半點風響。

青驄馬吃痛,後蹄仰起,仰天長嘶,宋盈袖吃不住勢,甩鞍落地。她回首檢視,發現那馬兒嘶鳴陣陣已緩緩倒於雪地之中,屁股上紮了三枚喪門釘,傷處流出黑血,釘上顯是餵了劇毒。

宋盈袖心內悲憤不已,這青驄馬跟隨自己走南闖北兩年有餘,想不到竟在這裡遭了暗算。

此時,那三條青衣漢子騎著馬緩緩迫近,刀光霍霍,馬嘶連連,已成合圍之勢。

宋盈袖站在雪地中,面寒勝雪,光潔的額頭有幾縷髮絲披散下來,她從懷裡輕輕抽出一柄懷劍,劍雪相映,有種淒厲的美豔!

“三位兄臺,小女子與諸位不過是發生些小小誤會,又非什麼深仇大恨,卻為何苦苦相逼?”宋盈袖站在那裡,片刻便已恢復平靜,她語音輕柔,渾不似身處兇險之境。

三條大漢甩鞍下馬,斗笠掩臉,看不出任何表情。

當先一名漢子陰惻惻地道:“誤會?權且不說姑娘昨晚壞了咱三兄弟好事,今晨又盜走咱們的物件,難道是‘誤會二字解釋得了的嗎?”

“物件?”宋盈袖訝然道,“什麼物件?噢——”宋盈袖清麗的尾音長長拖了出去,她翕動著眼睛上長長的睫毛,“你們指的是那隻破匣子吧?”

“不錯,匣子呢?”其中一人性急,急衝衝粗聲粗氣地問道。

先前發問的漢子顯是三人中的頭目,也是先前用暗器射殺青驄馬的人,只見他目光一橫,透過斗笠縫隙瞥了那人一眼,這一瞥目光凌厲,那人退後一步,噤聲不語。

宋盈袖嫣然一笑,那張粉黛未施的臉上靜靜現出兩個小小的酒窩,她輕聲道:“那匣子甚是破舊,本姑娘看不中眼,早就丟了。”

她雙手一攤,懷劍畫出一條光弧,輕若無物。

那粗聲粗氣的漢子頓時按捺不住,急吼吼地道:“什麼?你……你竟丟了,那可是萬年……”

“住嘴!”為首那人立時喝斷這漢子的話語。

他轉過身面對宋盈袖,斗笠下本是怒容滿面的臉瞬間竟有了一些笑意,只不過這笑卻是勉強的,是從臉上硬擠出來的,他緩聲道:“這位姑娘,我們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何必戲耍我等兄弟?”

“噢——是嗎?”宋盈袖慢條斯理地道,“我一個姑娘家如何敢戲耍三位大爺?不過嘛……我們往日無怨倒是真的,近日無仇卻未必!”

那漢子一指倒地的青驄馬,沉聲道:“姑娘的這匹馬兒是咱們兄弟手上的事,我賠償就是了!”

“哦——”宋盈袖明眸流轉,上上下下打量著這三人,“我這馬可是匹良駒,平日裡我寶貝一般侍弄著。賠?你們賠得起嗎?”

這漢子並不作答,反手解下背上包袱,隨手抓出一把黃澄澄的金錁子,竟有十餘個之多。他略帶得意地道:“怎樣,這些總賠得起姑娘的寶貝馬兒了吧!”

看見那麼多的金錁子,宋盈袖眼前一亮,眼睛都眯成一條縫,她嫣然笑道:“三位大爺可真是大方,我那馬兒可值不得這些金子……”

領頭的漢子聞言一喜,緩聲道:“不妨,姑娘良駒慘死,我等兄弟深感不安,區區幾錠金子又何足道哉!”

——金子可真是個好東西,適才雙方還唇槍舌劍各懷心機,現在竟都語氣和藹,互相客套起來。

宋盈袖喜上眉梢,反手收劍入袖,拱禮作謝,禮畢,伸出左手便去取金錁子,右手卻陡地一翻,寒芒閃爍間,懷劍自下而上疾探那漢子胸腹。

那漢子卻似早料到此招,雙臂迴環,掌心互扣,夾住懷劍。此時,二人距不過尺餘,他更不餘半分喘息之機,左膝上頂宋盈袖小腹。

宋盈袖應變甚速,右手棄劍回防,雙掌架膝而攔,借對方膝頂之力倒飛而出,落地,退滑八尺。身法雖妙曼,但畢竟棄了劍,散了發,頗有些狼狽。

那漢子“嘿嘿”冷笑,隨意揮舞著手中懷劍,和兩個夥伴從三個方位緩緩迫近,三頂范陽斗笠在陽光下泛著光滑的竹彩,耀花了宋盈袖散發下的眼。

領頭漢子道:“姑娘這麼不配合,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了?”

另一瘦精漢子從正南向迫來:“大哥,這小娘們長得倒也標緻,就是脾氣烈了點,我看大哥取了寶物,這女人就留給我吧!”

那急性漢子道:“大哥、二哥,跟這臭婆娘囉唆什麼?殺了再說。”

寒光一閃,揮刀衝出。

領頭漢子欲攔不及。

至四尺,刀光疾揮直下。

宋盈袖不避,間不容髮,忽提袖直揮,“噗”的一聲,正中漢子面門。

那漢子仰天而倒,烏黑的血緩緩自面門流出。

這一下變故陡生,領頭漢子和精瘦老二猛地一呆。

精瘦老二怪叫道:“郝老三!”疾奔過去,中途,雙手後絞,兩柄雪亮的鋼刀翻騰而起,漾起片片光寒。

宋盈袖的雙袖一展,舞動如風,二人在雪地之中纏鬥。

領頭漢子並不上前,只在一旁掠陣,他高聲道:“老二,小心她的鐵蒺藜。”

老二並不作答,雙刀舞得更快,層層刀浪湧出,宋盈袖雙袖捲動,幾次突襲均被老二避過,接得十餘招,袖圈越縮越小,已是險象環生。

宋盈袖武功不及精瘦老二,殺郝老三也只是攻了個出其不意。

又鬥得幾招,精瘦老二一聲怪叫,左手刀賣了個破綻,右肘一挺頂在宋盈袖的腰部。

宋盈袖顯是穴位被點,叫聲未發,軟軟倒在雪地上。

精瘦老二鋼刀斜揮劃破她的衣袖,十餘枚鐵蒺藜自袖中滾出,卻是那領頭漢子適才追逐時所發射的暗器。

鐵蒺藜頭尖處沾著郝老三暗紅的黑血,還未凝固。

精瘦老二刀尖在宋盈袖雪白的頸項上輕輕一掠,扭頭問道:“老大,怎生處置?”

領頭漢子道:“先搜那物件。”

精瘦老二刀刃又是在她臉上一蹭,暴起她無數的寒慄,他嘻嘻一笑:“你搜馬,我來搜人。”

領頭漢子不作理會,走至馬前,那馬已近垂死,哀哀無力地看著同樣倒地的主人。他抽出一柄軟劍,手一抖,劍身筆直,一閃,已劃破馬鞍,鞍露處竟現出一隻黃緞錦盒。

精瘦老二涎著臉蹲下身,宋盈袖又急又怒道:“你想幹什麼?”

精瘦老二嘻嘻道:“你說我要幹什麼?”隨手點了她的啞穴,一路從手臂摸到頸脖,在臉龐上來回撫動,肌膚說不出的嫩白滑凝。她煞紅了臉,苦於穴位被制,羞憤難當,淚珠奪眶而出。

精瘦老二甚是興奮,手一探伸向宋盈袖前胸。

這時,他聽到一個有氣無力、若有若無、斷斷續續的聲音:“住……手……”

他緩緩轉過頭,看見七丈外破衫爛縷、臉色蒼白,隨時要倒在雪地中的狄逍。

狄逍喊道:“放了她……”聲音怯怯的、軟軟的,彷彿差人三百吊錢。

他看著狄逍,神情說不出的古怪,轉瞬,他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流了下來,手中的刀顫抖得幾乎都要掉了,他邊笑邊說:“就你?你算哪根蔥?你還想英雄救美?”

正在準備開啟錦盒的領頭漢子也笑了起來。

但狄逍仍道:“放開她!”這次聲音很沉,有種奇怪的鎮定。

領頭漢子悄聲道:“別跟他廢話。”

精瘦老二一點頭,刀光一展,便向狄逍衝了過去。

精瘦老二用的是雙手刀,雙手刀重在一個勢,即刀勢。他對刀勢的理解是猛,衝得猛,以猛奪勢!

他衝過去,勢若餓狼撲食。

他衝的時候,狄逍也在衝。

他衝得兇猛,狄逍卻衝得跌跌撞撞。

兩丈之間,狄逍突然一個踉蹌,身勢居然越過層層刀影一頭栽進他的懷裡。

他的刀勢擊空,還聞到了一股直達胸肺的惡臭。

他好色,通常注重儀表,這種許多日子沒有洗澡換衣、倒地就睡的乞丐味是他萬萬不能接受的。

所以當一柄利器劃破他的衣服,在他的肚子上留下一道深痕的時候,他想到的不是死亡,而是——這個人好臭!這個人怎麼這麼臭?

領頭漢子的黃緞錦盒還未開啟,他聽到了一聲慘叫,然後他看見老二仰面而倒,肚裡的腸子、胃、肺流了一地,狄逍則呆呆站在旁邊,一頭一臉的血汙,亂髮飄舞中他的嘴角有血沫,不知是自己的血還是老二的血。

領頭漢子當時的感覺是,這一刀何其之狠!

他慢慢把錦盒放進包袱裡,凝著眉,一寸寸移到背上,緩緩繫緊,手從腹間一探,抽出一柄軟劍。

劍輕輕出鞘,如蛇。

他一直在想,這個人是誰?

狄逍看著那柄軟劍,道破他的來歷:“青城山,玉虛!”

他的眉縮緊:“你是誰?”

狄逍無力地搖頭,頭低垂,微風吹動亂髮:“一個快死的人,名號還有何用。”

玉虛輕輕笑著,眉凝得更深,他本是個道士,笑容裡有股妖邪的味道。

笑未盡,人已自雪中拔起,凌空兩丈餘,長身立挺,軟劍閃爍不定蛇樣吞吐,斜刺而下。

——青城山“快劍十三式”之“飛鷹式”,不僅仙風道骨,更兼勢狠招辣。這一劍無論身法、招式還是氣勢都已得青城劍法的真傳,玉虛本就是青城派中出類拔萃的人物。

狄逍頭彷彿垂得更低,瘦削的肩膀幾乎撐不住腦袋,稻草一樣的亂髮披散在破衣襤褸間,散發著一股死亡氣息。

狄逍的狀態仿若無知無覺。

但就在這種狀態中,在玉虛凌空刺出這一劍的短暫間隔裡,狄逍低垂的頭顱間驀地有寒光一閃。

這一閃彷彿來自地獄裡的鬼火,有如電光般明滅。

一閃即滅。

他突然向前跨出一步。

這一步並不快,也不大。

但這一步跨出的時間和方位恰巧是玉虛身形將落未落、蛇劍顫抖欲刺未至之際。

這一步跨出的效果便如玉虛迎過來一般,藉著這一步,狄逍幾乎是“衝”進了玉虛的懷裡。

軟軟的劍從狄逍的左脖側險險刺過,在狄逍的背後空門處吐著蛇樣的寒信。

這一瞬間玉虛首先聞到的是一股臭味。

極臭極臭,是那種臭得兩年沒洗過澡的乞丐味!

他沒料到這個臭氣熏天的乞丐竟然會用這般笨拙的辦法破了這招氣勢如虹的“飛鷹式”,但這個笨辦法卻偏偏很管用。

他竟然就這樣被撲倒了。

被撲倒的一瞬間,他的想法居然和精瘦老二的想法驚人相似。

狄逍的頭衝抵到玉虛鼻下,惡臭之味避無可避,這一瞬間他甚至想吐,幸虧今晨他只喝了碗稀飯。如果有可能他幾乎要扔掉軟劍,騰出手捏住鼻子——這個人實在太臭了!

更可怕的是這個鬼一樣的乞丐竟然嘴一張噴出一口血,濃濃的血彷彿也有股惡臭之味。

繼而,一柄利刃重重壓下來切開他的咽喉,血一下子衝出咽喉,激奮地拋散而出。

在生命離開軀殼的瞬間,他只來得及做一件事:將那柄欲垂未垂的軟劍斜斜削過狄逍的大腿。

有血流淌,不知那血在鐵腥之中是否還夾雜一絲惡臭?

陽光直照下來,一陣風吹過,掠起一卷雪。

狄逍拖著受傷的左腿,踉踉蹌蹌冒著這片風雪向宋盈袖走來,宋盈袖張大嘴想叫喊,但啞穴被制,發不出半點呼聲。

狄逍至近前,看著宋盈袖,目光虛弱無力,然後又遊移到遠方,半晌,他用力收束住眼神再次回視宋盈袖。

他咬緊了牙,彷彿用盡最後一分氣力,用那柄從未一刻離身的夢月刀刀柄重重撞擊在宋盈袖的丹田之間。

然後身體隨著撞擊之勢緩緩倒在了宋盈袖的側畔。

宋盈袖只覺丹田一暖,一股熱流循穴而上,直衝腰間軟麻穴,但力道顯是不足,無法一時衝開受制穴位。

隨後,她聞到一股味,一股她這一生都不想、也不願聞到的臭味,她竟然被這股臭味燻暈了過去。

這種味道確實奇臭無比,世人皆不可聞之!

但世上確有此臭!

人間幸有此臭!

過午光景,光照開始衰弱。

寒風吹處,積雪如捲簾,颳得生痛。三匹無主的黑馬在雪地間駐足,任風吹毛動,卻不知何去何從。

宋盈袖手指動彈了一下,再彈。她睜開眼,首先看見的是一張短鬚蓬亂的臉,聞到的是寧願轉世投胎都不願再聞的臭味。她慌忙爬起身子,上前踢了這個臭乞丐一腳,但膝蓋一麻旋即撲倒。她暫時不能動,只有把臉孔埋在雪地裡,不讓那股臭衝進鼻息,雖然天很冷,風如刀,但她寧願這樣。

她不動,一點一滴積蓄力量,過了一炷香光景,當她感覺到身體各關節部位開始有血液流動時,才緩緩站起,呼吸吞吐,調勻內息。

她站在那裡,想著這件事的前前後後。

後來,她從玉虛身上抄回那黃緞錦盒,又朝精瘦老二的屍身啐了幾口,騎上一匹無主黑馬轉身而去。白雪間,散落著幾具屍體,寒風冽冽,幾隻兀鷹在空中盤旋,準備擇肉而食。

傾爾,她折回來,下馬,閉眼屏氣用手去試那乞丐的鼻息,感覺到了些微呼吸,面現驚喜,再次屏息,把髒乞丐扶上馬背,自己牽過另一匹馬,一前一後向洛陽行去。

背後,一隻餓驚了的兀鷹俯衝下來,尖利的鷹鉤洞開某具屍身,腸胃流了一地,雪色殷紅。

3。如意客棧

午後末時,風如刀,洛陽城。

厚厚的冰雪覆蓋著這座六朝古都,冷傲如鐵。宋盈袖騎馬入城。

宋盈袖再次回到如意客棧。兩個夥計迎出來,把狄逍扶進大堂。滿城的寒意被如意客棧重重的布簾格在門外,生意清冷的大堂裡升起了數堆炭火,兩、三桌散客坐在桌前喝茶禦寒,掌櫃趴在櫃檯上睡得死沉,口水滴成一條絲線,在火光中閃閃發亮。宋盈袖的出現讓這些閒聊的客人眼前一亮,但旋即被夥計抬進的病漢燻得掩鼻。他們一邊狠狠掩著鼻,卻又一邊偷偷瞄著宋盈袖。他們幾曾見過宋盈袖這樣的江南美女,又何曾在客棧中聞過這種幾個月沒洗澡的病漢的體臭味。老掌櫃被臭味燻醒,掛著長長的口水線,睜著昏沉的眼呆呆看著宋盈袖婀娜的身姿消失在客棧後院。

這一覺好沉,感覺像是睡過了數個世代,睡過了幾度夢迴。

狄逍醒來的時候,首先看到的是刺眼的厲芒,那時節是一連數天的晴天,雪在陽光的照耀下開始消融,預示著一個新的開始。

狄逍已有幾個月沒有躺在一個舒適的床上睡覺了,他幾乎已是病入膏肓,舊傷新痛夾在一起,折磨著他的肉體和神經。隨後他聞到了身上皂角的清香,這種久違的香味令他眩暈,他不禁掀開被角,竟發現自己全身都換上了嶄新的裹衣。心裡一驚,右手一摸,刀還在,鋒已溫熱了。

他藉著光照緩緩舉起夢月刀,狹長的刀身清亮如水,刀鋒薄而銳利,刀槽冰冷下凹,冷酷如昨。細看,刀身一記淡淡指印煙般飄留,宛如淚痕。

狄逍緩緩放下刀,輕輕擺動著頭,慢慢思索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他記得那錦裘吹簫、風華正茂的女子,記得青城山的玉虛,記起寒風吹雪……可就是記不清是如何躺在這床上的。他想得頭痛欲裂,傷痛漸次襲來,竟又在這痛楚中依稀睡去。

狄逍再次驚醒源自客房外的數聲慘呼,他驀地醒來,一身冷汗,窗外斜陽夕照,白雪如銀,已是下午時光。

他緩緩起身,夢遊般下床,見枕邊置一白袍厚衣,遂穿衣出房,過遊廊,步入廳堂。

堂內情景既驚且怖,說不出的詭異!

大廳裡七張八仙酒桌倒了三張,未燃盡的木柴挑得星灰四散,三個玄衣勁裝漢子倒在大廳的血泊中,他們的手腳均被利刃截斷,哀叫聲四起。

四張酒桌上分別坐了十餘人——

東角是個灰袍道士,專心喝著茶,濃茶白霧飄散,面目不清。他的太陽穴微微鼓起,顯是內家功力頗為深厚,其右手持柄拂塵,塵須輕輕轉動。

南邊坐個老頭,在炭灰飛揚的廳中吃著一碗陽春麵,吸著鼻子,一副很冷的模樣。他穿著一件破舊的棉衣,灰白的棉絮輕輕漲出,一雙小眼在吃麵的間隙裡四處亂瞟。握筷的右手青筋隱現,自是精通大力鷹爪功之類的外門武功。

靠西是一錦衣公子,瘦長的瓜子臉有些蒼白,一柄三寸七分長的小刀在潔白如玉的掌指間輕輕轉動。他低頭修飾著指甲,舉止文雅,有股說不出的雍容氣質,卻摸不清是何路數。

北角偏僻處另有一桌,坐著五個人,白袍寬袖,著一色打扮,顯是同一幫派門人。這廳堂內只此一桌有酒有菜,他們吃喝均是默不出聲,杯碟竟無任何碰撞,情形甚為詭異。

東頭桌上坐著兩個青年男女。那男子著青袍,袍袖甚長,其年歲已過而立,英俊的臉上滿是倦容,顯是從很遠的地方晝夜趕來。那女子霍然便是宋盈袖,她依舊長袖錦裘,臉龐更增嬌豔,堂內腥風血雨,她卻一副笑吟吟模樣,一管竹笛置於桌上。

堂內之人形態各異,互不干擾,掌櫃和夥計早已嚇得不知去向。廳堂的桌椅間,散落著殘肢斷腿,鮮血流灑在地上觸目驚心。他們的哀號聲漸弱,顯是氣力衰竭,卻不知是何人出手所為?

狄逍徑直踱到宋盈袖桌前,揖一躬,輕聲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

宋盈袖不語,一雙妙目輕輕掃過。此時的狄逍已是容顏一新,亂髮早已梳了順髻,顎下短髭颳得鐵青,一襲白袍新衣,雖是重傷在身臉色蒼白,說不上丰神俊朗,但江南子弟固有的儒雅風範卻也不減。宋盈袖輕輕一笑,頷首示意狄逍坐下。

狄逍緩緩移至空處落座,向那青袍男子點頭致意,青袍男子面無表情,只輕輕“哼”一聲,算作應答。

廳堂內情景依舊,桌前人等各行其是彷彿互不相干,格局雖未因狄逍的到來而有所改變,但其間暗潮湧動,態勢卻是一觸即發。轉動的拂塵、吸鼻而食的陽春麵、小卻銳利的短刀、吟吟笑臉和無表情的面容都會在轉瞬間化為致命的武器。

時光一點點過去,拂塵轉動未停,陽春麵一根一根,像是永遠也吃不完,指甲的修理慢得讓人心悸,地上的死者早已停止了哀號,血在寒雪天裡逐漸凝結。

突然,“砰”一聲響,店門撞開,一團黑物隨風掠雪破門而入。

至廳中黑物嘶聲躍起。

——是一匹黑鬃駿馬!

那馬黑得不見一分雜色,鬃毛濃長,寒風中抖動。

馬上一人也是黑衣黑巾黑靴,就連臉面都是黑黝黝,再加上厚厚的虯鬚,著一件油亮的披風,端的是威風凜凜,宛如天神一般!

這人一條黑鞭在手,打馬而行,在不大的廳堂間巡迴,竟毫不侷促。他雙目一掃,閃電般在各人臉上掠過。

黑衣人忽地一提韁繩,黑馬前蹄聳立,兀地一聲嘶鳴,宛如平地打了個驚雷。

於是幾乎屋內每個人都彷彿因這一聲馬嘶發生了改變:道士的拂塵突然停頓。老頭吃麵的筷子跌落桌上,麵湯濺出碗外。錦衣公子的小刀劃破指皮,似有血珠溢位。宋盈袖的吟吟笑臉也突的肅然不語。

只二人未變。

狄逍臉色蒼白如紙,病態十分,低頭未變。青袍漢子滿臉倦容,神情呆木未變。故狄逍未變,同桌的青袍漢子亦未變。

黑衣人翻身下馬,卻是個矮子,高僅三尺,身材甚胖,遠看似個黑球,他一走動便似個球在滾動。

——這人馬上馬下之間給人的觀感天差地遠。

黑衣人打了個呼哨,那馬徑自翻身踢門而出。

“啪”的一聲,黑衣人竟看也不看反手一鞭將門關合,腳下一刻不停,眨眼間“滾”到老叟面前,坐上椅子,卻只露個頭在桌沿。他“嘿嘿”笑著,聲音乾澀,便似被人扼住咽喉一般說不出的難受。他道:“於老頭,你千里迢迢從鄂西趕來,吃這一碗陽春麵,卻不知味道如何?”

那被稱作“於老頭”的老叟嘴皮微微動了數下,卻欲言又止,他緩緩放下碗筷,一雙眼怯怯地望著黑衣矮子,一副甚是害怕的模樣。

黑衣人又“咯咯”笑了起來,宛如地獄的雞鳴,他拿出鞭子,用鞭梢指著“於老頭”,兀自笑個不停。

笑未盡,圓球似的身軀一動,已躍坐於桌上,左腿一翻,側踢老叟。

傳奇故事:《夢月刀》(三)

這於老頭早有所備,左手如鉤直抓腳腕,右手成爪側攻面門,他精通北派鷹爪功,雙爪如鉤,勁風四溢。

黑衣矮人身腿俱短,於老頭手臂甚長,後發而先至。

卻不知怎麼,黑衣人竟不避,左足側踢未盡,右臂一動,黑鞭已閃電般揮出,“啪”的一聲,打在於老頭的臉上,於老頭大叫一聲,身形倒飛出去,一口血噴出。

黑衣人旋身而起,立於桌上,俯視眾人,左手執鞭一一點出:“三清觀青松道長,飛刀門葉京生葉公子,還有‘鐵指飛袖史進史先生,再加上這漠北鷹爪門的於老頭,噢,還有飛天閣的藍閣主。嘿嘿,江湖上的訊息傳得真快,想著要宋姑娘身上這玩意的人倒是不少。”

他們顯是頗為忌憚這黑衣矮子,各人均不作聲,表情各異。青松喝盡杯中茶,不語,手中拂塵仍在輕輕轉動。葉京生小刀輕擺,看刀的目光竟有些痴了。那于姓老叟倒地後一動不動,短暫間隔著呻吟聲。北角僻處五名飛天閣的白袍漢子低頭飲茶,神情木然。只史進和宋盈袖在笑,史進是冷笑,笑意如刀,宋盈袖是真笑,笑語吟吟。

與眾人相異者卻是狄逍,他聽到那黑衣矮漢報出史進之名後臉色愈發慘白,垂著首,目光斜看過去,有血浸出唇角,被緊緊咬住,手握夢月刀彷彿天動山搖。

宋盈袖笑吟吟望著史進道:“師兄,看來江湖人言如風,師妹離島不足月餘,現身洛陽僅僅數日,便已江湖皆知。”

史進冷哼一聲,並不作答。

黑衣漢子道:“宋姑娘原來是史大俠的師妹,失敬失敬!”

宋盈袖笑道:“好說,好說。”又道,“恕小女子孤陋寡聞,卻不知這位大哥如何稱呼?”

黑衣漢子目光閃動:“嘿嘿,灑家姓方。”

宋盈袖道:“原來是方大哥!”

黑衣漢子咧嘴一笑道:“不客氣,不客氣!”手一伸道,“拿來吧!”

宋盈袖訝然道:“什麼?”

黑衣漢子又一聲乾笑,見坡下驢道:“你既認灑家為大哥,那就把東西交給灑家吧!”

宋盈袖道:“何物?”

黑衣漢子道:“‘河洛三雄千方百計謀得的物事呀!他們三人全都死於宋姑娘劍下,那物件自然落在姑娘手上了。”

宋盈袖皓腕一翻,從側身的背囊中取出一隻錦盒,隨手丟在桌上,看了一眼黑衣漢子,輕聲道:“方大哥說的莫不是這東西?”

這錦盒一露,宋盈袖頓時感覺有幾束光亮閃動。

——這當然不是燭火之光,而是眼睛的光,幾股貪婪的目光!

黑衣漢子卻不忙開啟錦盒,雙目閃電般往四下裡巡視了一遍,“嘿嘿”冷笑,黑黝黝的皮鞭在手中盤旋舞動,“嗖嗖”作響,他緩緩道:“看來各位想的就是這錦盒中的物事吧?”黑衣漢子又矮又胖,但目光一掃,凜凜有威,眾人都不作聲,就連於老頭也止住哀號,一時間廳堂中靜得可聽見針尖落地聲。

正在此時,“砰”地一響,店門大開,一金衣人在風雪中快步而來,步入廳堂,略一環視,金衣人朗聲:“軒主法駕到。”

黑衣漢子肅容一整,向門外拱手見禮,口中道:“恭迎軒主法駕!”

金衣人手一揮,立即躥進數名金衣人將堂前殘骸一一清理乾淨,一條紅毯從門口鋪到堂前。

突然令人眼前一亮,從門口又走進四名清秀少女,她們身著純白衣裙,寒雪天裡,卻不嫌冷。她們手挽花籃沿毯撒著花瓣,款款而入。

這些四散飄落的花瓣品相清新,卻是風乾的白蓮花,花瓣飛舞暗香浮動,一時不知是白蓮花香還是少女的體香。

頃爾,一穿白裘、黑紗攏面的女子,自門外沿紅毯緩緩行入。這女子雙手後攏,目光凌厲,有種無可比擬的倨傲之氣。

她環目而視,最後停在那姓方的黑衣漢子身上,徐徐道:“方值使,事情辦得如何?”語音清柔明麗,身形風姿綽約,卻是個妙齡女子。

黑衣漢子躬聲道:“屬下已尋到那物事,只是——”

“只是什麼?”那攏面女子目光凌厲如電,直視過去。

黑衣漢子雖未抬頭,卻似遭電擊一般,竟打了個哆嗦,他緩聲道:“只是這裡來了許多江湖上的英雄好漢,他們好像不太答應!”

“噢——”攏面女子尾音長長緩緩地拖著,在電芒般的掃視中,如鋸齒割骨,如犁耙過腦,“就是他們嗎?”語氣中明顯的鄙夷不屑,“那就送他們一程,省得麻煩!”她說話的神態輕描淡寫,渾沒把廳堂裡的一眾人等放在眼裡。

此話一出,原本就無人話語的廳堂內,愈發變得寂靜。

半晌,卻見那手執拂塵的道人離桌行出,緩緩走至這女子面前,行了個道禮,道:“貧道三清觀青松,敢問尊駕可是丹鳳軒的淳于軒主?”

那女子一笑,輕聲道:“三清觀出來的臭道士倒還有些見識,我就是淳于丹鳳。”

青松拂塵一收再行道禮:“貧道在此非為覬覦寶物,實為追緝三清觀之敵而來,今日在此實屬巧遇。”

淳于丹鳳道:“你的意思是說,你與此事無關,只是因事碰巧而已。”

青松稽首道:“貧道正是此意。”

淳于丹鳳緩緩行了兩步,側首望向青松,黑紗之內看不清表情,但眼厲似針,一字一字慢慢地道:“照此理由放你走亦無不可,但你聰反被聰明誤,可惜啊……”

青松色變,忙問:“淳于軒主,可惜什麼?”

淳于丹鳳又是一聲輕笑,既有一絲鄙夷,又有一絲憐憫,更有一絲玩弄意味:“可惜你自作聰明,擅自報出本座名諱,你原本是套交情,卻不知犯了我丹鳳軒的軒規。”

青松道:“軒……軒規?”

淳于丹鳳側身道:“方值使,宣規。”

黑衣矮漢躬身行禮,恭聲道:“是,軒主。”一挺身,朗聲道,“丹鳳現身,雞犬不留。洩露本軒行藏者,殺!”

淳于丹鳳轉向青松,依舊輕聲道:“青松道長,軒規如此,請道長海涵。”

青松又向黑衣漢子低聲道:“鄙觀木琛長老乃當朝國師,不看僧面看佛面,此事還煩請方值使通融。”

黑衣漢子嘿嘿一笑,冷然道:“鄙軒軒規如此,別說是道長,便是這大堂之內一干人等,也無一倖免。”

此言一出,除北角飛天閣五人看不清面目外,堂內眾人神色俱是一變。青松更是面如死灰,黑衣矮漢的身手已是如此,淳于丹鳳的武功只怕更是了得。他面向淳于丹鳳又稽個道禮,緩緩轉去,返身回行。

淳于丹鳳孤傲而立,冷冷看著青松,攏巾之上的那雙眼冰冷無情,彷彿看一個死人一般。

背行中途,忽有匹練般劍光一閃。

青松的長劍已自前向後蕩刺,劍尖疾點淳于丹鳳面門。

4。圍殺

這一劍蕩刺於青萍之末。其劍原隱於道袍之中,事先絕無半分徵兆,突然出手如電閃,似雷鳴。這一劍後襲無論方位、力道還是速度,以及身法之逸飄,均已得三清觀道家劍法之精髓。這一劍有個名堂,叫作“迴風拂柳”,本是三清劍法中的一記後襲招數,用在此時此境堪稱天衣無縫。

這森然劍氣如許之厲,淳于丹鳳的攏面紗巾竟為拂動,幾乎露出粉妝玉砌的下頜。

淳于丹鳳手一動,在電光石火間已抻住劍尖。

抻劍的是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中指、無名指和小拇指輕輕翹起,如蘭花、如蓮荷,於劍光疾顫間,在自身孤傲氣質掩映下,有種驚心動魄的豔麗之美。

二人之間有一柄斜徑上刺的利劍被柔指抻住,卻又暫靜不動。

淳于丹鳳不放手,青松亦不願抑或是不能棄劍,他長劍後刺頸背曲彎,原本清瘦的一張臉此刻已漲成褚紫色,說不出的詭異。

“砰”一聲,有數點寒光乍起,如夏夜飛星,如爆竹迸裂,那一柄百鍊成鋼的利劍已斷成七八截,飛星逐月般擊出,盡數打入青松後背。

這力道如許之猛,青松的身軀飛跌而出,重重撲倒在宋盈袖桌前,一口鮮血疾噴而出。史進疾抬寬袖,擋住血點,他緩緩放下猩紅點點的袖幅,露出一張沉眉深鎖的臉。

淳于丹鳳更不再看一眼,冷冷道:“東西呢?”

黑衣矮漢走至史進桌前,恭聲道:“軒主請看。”

淳于丹鳳款款而來,袍裙曳地,纖腰如荷風擺柳,說不出的風姿綽約,黑巾之上的妙目緩緩向錦盒看去。其時,按此情景而論,眾人生死已彷彿在淳于掌握之中,危險隨時迸發,但淳于之美委實驚心動魄,不僅年輕公子葉京生看得目瞪口呆,便是史進、狄逍,甚至連宋盈袖也多看了幾眼。

淳于丹鳳道:“開啟。”

黑衣矮漢開盒,卻不覺一愣,錦盒之內,空空如也。

淳于丹鳳目光如刀直視過去。

黑衣矮漢喉嚨裡“嘿嘿”乾笑數聲,向宋盈袖道:“我說妹子,你怎麼好戲耍老哥?”

宋盈袖不解道:“方大哥此言差矣!小妹與方大哥本是初識,往無怨近無仇,談什麼戲耍?”她語言真誠,語氣甚是無辜。

黑衣矮漢又是幾聲乾笑:“難不成這錦盒之中的寶貝自己長了翅膀飛走了?”

宋盈袖輕輕一笑道:“你說的是盒子裡的萬年人形參嗎?你不問我還真忘了。”她一仰下頜,“在他身上呢!”

黑衣矮漢迎聲看去,那人臉色蒼白,頭髮雖梳理得整齊,但額前有幾根殘發散下,滄桑而淒涼。

黑衣矮漢向狄逍拱手見禮道:“敢問這位是……”

狄逍雙目並不看黑衣矮漢,卻不知望向何處,沉默頃刻,他淡淡道:“將死之人,何談名諱。”

黑衣矮漢哈哈一笑:“閣下若是交出盒中之物,生死之判鄙軒自會另當別論。”

狄逍目無表情,依舊淡淡地道:“如此,豈非破了貴軒軒規?”

黑衣矮漢道:“軒規之說還須聽從淳于軒主示下。”

淳于丹鳳立於一旁,不置可否。

狄逍冷然一笑道:“如此說來,貴軒之軒規如同放屁,說改便改?”

此言一出,淳于丹鳳目光利箭般射來,道:“你是何人?”

狄逍目光四周一巡,看了史進一眼,緩緩道:“在下姓狄,單名一個逍字。”

此言一出,史進一震,不禁望了他一眼,仰首一飲杯中茶,那茶已涼,幾乎嗆了喉,愁眉頓時又緊。

只聽淳于丹鳳道:“狄逍,你好大的膽子,敢辱毀本座。”

黑衣矮漢卻在一邊雙手一拱說道:“原來是狄幫主。聽說狄幫主被青龍會追殺,惶惶如喪家之犬,飛鷹幫三百幫眾無一倖免,身為幫主卻無力保護下屬,你還有何臉面苟活於世?又有何資格評議本軒軒規?”

狄逍黯然一嘆道:“方兄所言極是,飛鷹幫上下三百餘口,確為狄某所累,我也確實無臉面存活世上!”

黑衣矮漢手一翻,寒光閃動,拿出一柄匕首,“叮”一聲擲於桌上,咧嘴一笑道:“好啊!既是如此,你交出盒中之物,自刎便是了。”

狄逍又一嘆道:“我命又何惜?只可恨身負重傷,報仇無門,死不瞑目。”

黑衣矮漢又道:“那更好辦了,你只需交出那萬年人形參,咱們淳于軒主便會留你性命,並用軒中聖藥為你療傷,助你報仇,你看如何?”

狄逍慘然一笑,道:“如此甚好,只是……”目光一瞥,卻見宋盈袖目光閃動,似有所示,他的嘴角浮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道,“只是這勞什子的破人參,已在昨晚熬成湯喝進了肚子裡,這、這可如何是好?”

“什麼?你竟……”黑衣矮漢大驚失色,手一抖鞭子幾乎落地,不禁望向淳于丹鳳,他原本甚黑,如此一急,臉色漲得暗紅,一雙小眼滴溜溜四轉,更顯烏黑黝亮。

淳于丹鳳目光一閃,如光火、如閃電,左手一抬,百十根雪白絲線鬼魅般一放一收,那些近乎透明的絲線頓時纏住黑衣矮漢的咽喉,他的身軀立即被拉至近前,他雙目驚恐,雙手拼命扼住咽喉,卻發不出聲,淳于丹鳳秀目刀鋒般刮過方的面頰,彷彿要看清他的內心,半晌收回目光,“嘶”一聲絲線入袖。

她轉身,雙手後攏,背對黑衣矮漢,冷冷道:“老方,你辦事不力,明年你的妻兒就別團聚了!”

驚魂未定的黑衣矮漢頓時腿軟,急跪於地,磕頭不止,顫聲道:“軒主恕罪,軒主恕罪……”

淳于丹鳳冷笑道:“這萬年人形參乃世間至寶,關係本軒興衰,事已至此,本座如何能恕你之罪?”

黑衣矮漢磕頭不止,驀地,一抬頭,那雙小眼滴溜溜又一轉,道:“軒主,此事當有挽救之機……”

淳于丹鳳妙目一閃,一點額,示意說下去。

黑衣矮漢一指狄逍道:“此人既吃了人參,我們便擄他回去,放出他的血,未必不能復得那萬年參的功效。”

淳于丹鳳不置可否,黑衣矮漢又道:“軒主若是覺得功效不足,可把這廝圈養起來,平日裡喂當歸、枸杞、蛇膽、雪蓮花等滋養之物,定時取放藥血,可謂常用常新,豈不更勝那萬年呆物?”

他見淳于默不作聲,頓了頓,躬身道:“軒主若覺此法可行,屬下定當竭力辦理,不令軒主失望。”

淳于丹鳳緩緩道:“事已至此,本座且放你一馬,給你個立功贖罪的機會。”

黑衣矮漢磕頭如搗蒜:“多謝軒主,多謝軒主……”

磕畢,他緩緩站起,來到狄逍桌前,拱手苦笑道:“狄幫主,適才情形你已看到,在下得罪了。”

狄逍微微一笑,不語,斟杯茶,緩飲。

黑衣矮漢手臂一晃,左手鬼魅般抓向狄逍咽喉,這一招快速、鋒銳而不失凝重——狄逍雖受重傷,但畢竟是一幫之主,黑衣矮漢不敢輕視。

狄逍舉杯,飲茶,仿若不覺。

忽有寒光閃動,宋盈袖懷劍出手,疾刺黑衣矮漢的面門,黑衣矮漢早有所防,左腕陡翻,掌緣急切宋盈袖握劍的脈門。

忽聞衣袂聲響,眼前青光一漾,一隻寬袖騰面而起。

黑衣矮漢怪叫道:“流雲飛袖……”

倉皇間,右掌疾拍而出,擊向袖中,“噗”的一聲悶響,黑衣矮漢連退兩步,掌心出奇的痛,一股逆血直衝入心田,他定住元神,心潮子午,輕輕吐出一口濁氣,手落腰側,緩緩抽出軟鞭。

入棧之初,他過於小覷了史進,這一招硬碰,方知道史進的手段。

狄逍飲茶入喉,輕聲道:“好一招‘寸勁鐵指!”

史進緩緩倒杯茶,悠悠入口,看了狄逍一眼,道:“在下史進。”

狄逍微微一笑,舉杯道:“狄逍。”

史進道:“想不到你還活著。”

狄逍笑容依舊:“託閣下的福,死不了。”

史進道:“看這樣子,你終究是命不久矣。”

狄逍縮緊目光,一字一頓地道:“若是如此,我做鬼也要在黃泉路上等你!”

史進不語,半晌道:“難道閣下今天想做個屈死鬼不成?”

狄逍眉縮依舊:“如何……”

史進微笑道:“閣下聰明人,何必要史某多說。”

二人對話之間,宋盈袖一直瞪大了眼在旁側坐聽,此時方忍不住介面道:“你們……你們原來相識?”

史進道:“這位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飛鷹幫狄幫主。”

狄逍不語,飲盡杯中茶。

宋盈袖睨了狄逍一眼,道:“噢,原來你便是‘鐵血神鷹狄幫主。”隨即雙手抱拳,“小女子宋盈袖,多謝狄大俠救命之恩。”

狄逍回禮,緩緩道:“宋姑娘不必多禮,在下之命也是姑娘所救,相謝之詞今後休要再提。”

便在此時,“滋”一聲,黑衣矮漢的蛇皮軟鞭抖得筆直,疾“刺”史進面門。

史進側步滑開,“砰”的一聲,木椅椅背應聲擊斷。

木屑紛飛之際,史進藍袖一蕩,如水波一般緩緩攻出。

黑衣矮漢已吃過一次虧,不敢硬接,雙膝反屈,仰首向天,已滑入長袖之底,右手蛇鞭丟擲,疾卷史進雙足。

黑衣矮漢在袖底,史進無從看其招法,只得聽風辨物,雙足立時騰空躍起丈餘,險險避過皮鞭。

此時,史進上而黑衣矮漢下,史進不再給對方留喘息之機,長袖不回,借勢直撲而下,長袖中部微微凸出,又是一記寸勁鐵指!

黑衣矮漢長鞭在外,鞭長莫及。

他立時棄鞭,仰首後翻,雙足借勢仰踢,以足底迎這一記凌空擊下的寸勁鐵指。

忽見白影一閃,一帶,黑衣矮漢的身軀向後拖出,堪堪避過這迅若奔雷的一指。

黑衣矮漢起身而望,知是淳于丹鳳救了自己,但目中仍有疑惑。

淳于丹鳳卻不看他,眼望史進,冷冷道:“江湖之大,其形渺渺。武林之博,招法各異。閣下的‘寸勁鐵指循穴而入,中者筋脈寸斷。想不到洛陽一家小小客棧裡竟也臥虎藏龍,強中更有強中手!”

史進緩緩收勢,直視淳于丹鳳,冷冷道:“在下雕蟲小技,又如何能與淳于軒主相比,卻不知貴教怎樣處置我等。”

淳于丹鳳黑巾裡輕輕一笑,輕蔑之意溢於言表,她道:“怎麼,難道史先生還想生離此地嗎?”

史進道:“在下的武功與淳于軒主相較自是差得遠了,但若我等聯手抵抗,只怕未必不能一搏!”這句話軟中帶硬,相抗之心表露無疑。

淳于丹鳳輕輕“哦”了一聲,緩緩伸出青蔥般的手指一路點指,輕笑道:“就憑你們幾個。”

史進一笑道:“淳于軒主武功了得,但究是一介女流,尋個婆家相夫教子才是正道,怎麼卻在外面打打殺殺?”

話音未落,淳于丹鳳左手一揮,絲線陡然擊出,這一擊事先絕無半分徵兆。

史進袍袖一揮,疾迎而上。

自與淳于丹鳳對話起,史進一方面想激怒她,引她出手,以尋破敵之道。另一方面卻又無時不刻全神戒備,防止淳于突起發難。這一剎,淳于手一抬,不論其用何招式,攻向何方,史進袍袖都會攻出。

史進猜得不錯,淳于先攻之人正是自己。

絲線立即纏住袍袖。

陡地寒光一閃,一柄飛刀疾刺淳于丹鳳面門。

淳于丹鳳臉上黑巾一側,飛刀臨面一瞬,雙目閃電般與飛刀直視。

飛刀竟在離雙眸寸許處凝住,不動。

——不動的意思是不入、不落。

一瞬,弧光閃漾。

一柄彎刀閃電般切向淳于丹鳳中庭。

這傲世無匹的弧形刀光!

飛刀出手之人是飛刀門葉京生。

弧光刀閃正是夢月刀出。

史進、葉京生、狄逍三人出手前未經佈局,分別出手一擊卻錯落有致,仿若事先謀劃過一般。

淳于丹鳳內功可謂登峰造極——此役後,狄逍和史進曾各自思量,卻估摸不透淳于丹鳳究竟是何方神聖,單以年齡論,她絕無道理有此深厚內功,而放眼江湖也更無一女子有此造詣——夢月刀一入中庭,淳于丹鳳功力揮發,“噗”的一聲飛刀反激,倒飛而出,直插進葉京生右臂。

葉京生大叫一聲,撞翻桌椅。

淳于丹鳳功力突然激增,目的是迫住夢月刀,但她迫不住。她低估了夢月刀的威力,更低估了狄逍。

夢月刀從左臂至胸口處劈落,淳于丹鳳身形因刀傷疾旋而出。

狄逍左腿半跪,喉頭一甜,鮮血狂噴。

淳于丹鳳一個旋轉穩住身軀,從左臂至胸口處嫣紅一片。因淳于丹鳳功法所迫,夢月刀造成的傷勢有限,不及正常狀態下的三成。

便在此時,忽見影物閃動,四條人影已躥至半空,四人各佔一角,一網狀之物凌空向淳于丹鳳頭頂罩下。

那網狀之物色彩斑斕,空中一展,如夢似幻。

四人半空一起逸出,白袍飄飄,正是飛天閣的“天羅地網劫”。

淳于丹鳳抬頭仰望,目為之眩,神為之奪,危急之際,右掌上擊,欲憑絕頂功法擊潰“天羅地網劫”。

殊不知“天羅地網”乃是網。

——是網即有網眼,淳于丹鳳功力無儔,但對飛天閣的“天羅地網”卻無能為力。

淳于丹鳳神功擊出,卻未能擊斷絲網,此網乃天蠶絲所織,堅韌至極,非強力可破。功力從網洞間瀉出,直擊屋頂,“撲啦啦”磚瓦飛散,露出一個尺餘見方的屋洞,夕陽從屋洞中無力瀉下,孤暉一束。

“天羅地網劫”是飛天閣的成名陣法,閣中徒眾,四人自小便一組悉心演練,飛天閣的輕功更是江湖獨步,其配合之妙實已達到心有靈犀一點通的地步。

四人一落地,網即近身,淳于丹鳳處變不亂,左手中指與大拇指互搭,另三指前伸,陡一聲清叱,先天罡氣周身流轉。說也怪,那“天羅地網”竟虛罩在她臨身半尺處,縛她不住。

淳于丹鳳疾向旁側跨出兩步,執網四人雖收得住網卻束不住無形罡氣,立即被斜帶而出,又向前跨數步,四人隊形更亂,竟撞翻了桌椅。四人雖有些狼狽,但心靈感通,互為輔助,再加之四人輕功身法飛逸,竟也勉強挺得住。一時之間,淳于不能立即掙破“天羅地網劫”,但飛天閣四人對她也無可奈何。

狄逍、史進等人面露憂色,均知如此僵持下去,以淳于之絕頂功法,脫困是遲早之事。二人互使眼色,史進袍袖如長鯨吸水般遠遠展開,直擊淳于面門。狄逍刀尖上揚,疾點淳于的丹田,丹田乃百氣之源,只有斷了氣源方可破得了淳于的無形罡氣。

但聽“撲通”兩聲,二人被罡氣震回,狄逍又是一口血自嘴角溢位,史進雖未見傷但情形也好不到哪去。

淳于丹鳳擺動幅度加劇,變左右前後為上下跳躍,只不過因罡氣運用所致,其跳躍之勢甚為僵硬,有如跳屍。四人被帶得東倒西歪,大有頃刻間脫網而出之勢。

危急之際,宋盈袖腦中靈光一閃,叫道:“用火攻!”旋即手一晃,變戲法般取出一隻火摺子,迎風一閃,點亮,拋向淳于丹鳳,過網洞至尺餘,卻立即被罡氣彈出,那一彈正過網線,網線剎間被火燎著,那天蠶絲雖至韌,但遇火即燃。

眾人一呆,“天羅地網”若破,眾人無一倖免。

便在此時,忽見頂上飛煙一閃,一條人影鬼魅般逸出,一蕩,躥上廳堂橫樑,左腿一勾梁,頭下腳上,雙手捧一酒罈,壇口朝下,一罈烈酒從淳于丹鳳頭頂潑落。淳于丹鳳雖有先天罡氣護體,但酒乃流質,順罡氣下流,樑上人手一晃,一支點燃的火摺子拋將而下,瞬間點著。

這火光一起立時引出淳于丹鳳體內三昧真火。

——三昧真火系體內原火,人之神魄,此火一旦引出,承載三昧真火的原體必遭反噬。

那真是極其詭異的一刻。

淳于丹鳳一聲淒厲的尖叫,渾身頓時成了一個四處滾動的火球,眾人被這一幕驚住,遠遠站著不敢近身,隱有焦煳之味。

忽見水光一蕩,一盆水澆向淳于丹鳳,史進叫:“不可!”但覆水難收,為時已晚。

淳于丹鳳放聲悽嘯,勁力揮發而出,四名飛天閣弟子被帶得飛了出去,二人被罡氣牽引撞向牆壁,另二人則撲向眾人,聲勢甚是驚人。淳于丹鳳內功已是登峰造極之境,內勁牽引之下其氣勢之盛,無人敢攖其鋒。

其中一人裹挾淳于丹鳳的無形罡氣直撲向宋盈袖,此時宋盈袖正手執木盆呆呆發怔,原來是宋盈袖見此情景於心不忍,故在後廚端了一盆水,救了淳于丹鳳。眼見人已撲至,無從躲避,狄逍離得最近,縱身一躍,推開宋盈袖,硬接了飛天閣弟子一撞,又是一口鮮血噴湧而出。

淳于丹鳳連聲悽叫,身間火勢頓滅,但見她身形一展,從屋頂破洞中躥出,瞬間沒影。

眾人追出客棧,四下搜尋,淳于丹鳳蹤跡全無。

少頃,忽聽遠處傳來悽聲厲語:“狄逍、史進還有飛天閣的狗賊……爾等聽著,本座定會一雪今日之辱……”

其時,雪封千里,礫陽如金,那聲音越尖越細,終不可聞,料是去得遠了。

眾人回到客棧,卻已不見黑衣矮漢的身影,只餘幾個丹鳳軒婢女的屍體,想是黑衣矮漢將之滅口而逃。眾人死裡逃生,均覺欣慰。

適才破淳于丹鳳無形罡氣之人乃一年輕文士,他向眾人淡淡道:“在下飛天閣藍寶兒。”

“在下飛刀門葉京生。”葉京生拱手見禮,自報家門,他右臂受傷,但也並無大礙。

宋盈袖清聲道:“小女子宋盈袖,這位是我師兄史進。”

史進冷冷“嗯”了一聲,並不作答。

宋盈袖看了狄逍一眼接著道:“這位是飛鷹幫狄逍狄幫主。”

狄逍並不看眾人,他目光散亂,髮絲披拂,面色蒼白如紙,突然“咕咚”一聲從椅上栽倒,就此人事不省。

四人圍住狄逍均不作聲。

藍寶兒和葉京生互換了一眼,藍寶兒道:“宋姑娘,在下……”

宋盈袖截住話頭道:“藍閣主、葉門主,你們不必多說,剛才各位還同仇敵愾共御強敵,這會兒便要發難嗎?”此話說得突兀,但眾人卻面面相覷,無法言答。宋盈袖又接著道,“那什麼破人參已在狄幫主的肚子裡了,反正狄幫主已是病入膏肓,二位若要,儘管來開膛破肚取出便是了。”

二人不語,半晌,各自作別。

藍寶兒、葉京生等人對這“萬年人形參”也僅是慕名,並非有何急用,眼見狄逍已是如此,難不成破膛取參?抑或如黑衣矮漢所言將狄逍圈養按時取血?

這樣的事藍寶兒做不出來,葉京生也做不出來,所以他們只好離開。他們走時,天色將晚,停了一天的雪又飛撒了起來。

目送二人離去的宋盈袖一轉身,看見一張青色的臉和一雙殺機四伏的眼,宋盈袖道:“師兄……”

史進一揮手止住,道:“師妹不必多言,我與此人的仇怨難解難分,他武功強盛於我,今日我若不除之,他日必成大患。”言罷,手一翻從袖內抽出一柄匕首,走近狄逍,便欲紮下。

宋盈袖衝將上前,攔住史進,急道:“師兄,此人曾於我有救命之恩,你看他傷勢已惡潰,隨時都有性命之虞,在世間的時日無多,不如……”

史進目光一沉,道:“不如怎樣?你是為他說情嗎?”

宋盈袖急道:“師兄……”

史進道:“師妹不必多言,今天我非殺他不可!”

宋盈袖抽出懷劍,劍尖抵至咽喉,她道:“師兄,你若殺了狄逍,我便死給你看,日後見到師父,看你如何向師父交代。”

史進目為之結,道:“你……你……你為了一個外人竟要……”

宋盈袖扔掉懷劍,抓住史進的胳膊柔聲道:“師兄,你就放過他吧!依他目前情形恐怕時日將盡,師兄,你就依了妹子這一回吧!”

史進的心頓時一軟,又看了狄逍一眼,怔了半晌,緩緩放下匕首,嘆了口氣,默默走出瞭如意客棧。

屋外,天已黑透,鵝毛飛雪,峰巒如聚。

5。一夜白頭

晏漱石是個怪人。

他不僅醫術怪,為人也怪。

當然這種怪是他人認為的,晏漱石本人並不承認。

他曾攔住一個出殯隊伍,冒世俗之大不韙,把死人從棺材中拖出,施以藥石,救活。他為這個將死之人不眠不休七日七夜,而這將死之人卻與他毫不相干。他也曾將一隻狗目鑲嵌在某個貪官眼眶中,雖醫好了狗官,那廝卻懷恨在心,處處刁難。他還曾施術過火,雖救了某個江湖豪客的性命卻切斷了他的命根子,究其原因,只不過是他在晏漱石的狗身上小便而已。更有甚者,他竟讓某城數萬居民上吐下瀉數天,因為此城中人為免被契丹屠城,一齊出賣了護城將軍。

晏漱石得罪人太多,避世幾乎成了唯一出路。

如今,他在洛陽城隅外,白雲山谷間,住著石屋,圍爐煮酒,屋外飛雪無邊無際。

已是日暮時分,三兩酒下肚,臉色酡紅,有些微微的醉,他伸了個懶腰,出屋看雪景。他的手依然穩定,思維依舊清晰,目光仍如刀鋒般銳利。

三人、兩馬、一挑,從谷坳間走來。

透過呼嘯飄搖的風雪,晏漱石能分辨出騎在馬上的是個女子。過了大半個時辰,他們走到石屋,站在晏漱石面前。

那女子衽禮,上前道:“小女子宋盈袖,拜見晏大夫。”

晏漱石眯眼,攏袖,不語。

宋盈袖一指擔架,又道:“這是小女子的朋友。”

晏漱石眼眯得更細,更小。

“只有神醫才治得了他。”宋盈眼裡有淚光閃動。

晏漱石仍不語,他走上前,看了眼狄逍。

他看了一眼,僅一眼,神色似乎未動。

宋盈袖低聲道:“請神醫救治!”

晏漱石雙手在袖中前攏,看著她,漠聲道:“他是狄逍?你是他什麼人?”

宋盈袖一時無法回答,只好說:“小女子與狄大俠萍水相逢,狄大俠數次相救於小女子,我二人並無關係之說。”

他閉了下眼,頃刻睜目,淡淡道:“不救。”

他不說救不了,卻說不救,宋盈袖神色中燃起希望之光,再次請求晏漱石救治。

但晏漱石的眼神卻轉為木然,他不理不睬,轉身欲進石屋。

卻聽“撲通”一聲,宋盈袖已跪在雪地間,她的目光哀求莫名。

晏漱石把手從袖中抽出,長長伸了個懶腰,一邊打著哈欠進屋一邊說道:“你若真要救他,明日再來吧。”

他進屋,關門。

宋盈袖不敢用強,只得等在屋外。看看一邊建有偏房,遂要僱客進屋避寒。這兩個僱客都許了重金,原本就打算在此打尖,當下也即入了屋。這屋不大,但床鋪用具一應俱全,宋盈袖安頓好狄逍,在門外燃了火把繼續跪在屋前。

天剛剛亮,晏漱石一推門就見宋盈袖仍跪雪地,晏漱石忙去扶,卻扶不起,原是跪得時辰太長,加之是寒雪天,腿腳已僵硬了。晏漱石要那兩個僱客兩邊一架抬進屋在椅上坐下,他移過炭爐取暖,半晌宋盈袖方緩過神,這時,她發現晏六昨天還烏黑的頭髮已白了半數,她驀地想起四個字:一夜白頭!

是何事讓晏漱石一夜白頭?!

“你真要救狄逍?”晏漱石叉手站在宋盈袖面前,看著她。

宋盈袖坐在椅上,怔怔出神,半晌,兩行清淚流下來,她咬著唇,不語。

“狄逍得的是惡症,前胸被一種天下罕見的指力所傷,晏某挑燈夜思,終於找到了癥結所在,已有醫治之法。”晏漱石睜著紅腫的雙目緩緩道。

宋盈袖用盡全力“撲通”一聲再次跪拜於地:“請先生援手。”

“可是——”晏漱石仍是緩緩道,“狄逍受傷已有時日,且傷後還動氣用武,其生命體徵已在減弱,且我研製藥物動用刀石尚需時日準備,卻不知他是否捱得到那時……”

宋盈袖急切道:“先生可有良法?”

晏漱石目望遠山,依舊緩緩道:“辦法倒有,只是這大雪封山,又到哪裡才找尋得到?”

宋盈袖道:“先生所缺何物?”

晏漱石道:“所缺之物亦非珍品,僅需人參吊命即可。普通人參我原也貯藏,但他的病情已危,普通人參已無甚功效,目前大雪封山,尋參已不可能,唉,為今之計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看看這廝命硬不硬了。”

殊不知宋盈袖聞言一喜,從腰畔取出一物,遞於晏漱石,她道:“先生請看,此物可合用?”

晏漱石接過,一看,大喜,驚道:“此乃長白山中的珍寶,參齡只怕已逾萬年,你……你從何處所得?”

宋盈袖道:“先生不必多問,先救狄大哥要緊。”

晏漱石頓時反應過來,忙道:“是、是、是……”卻只摘下數支根莖,又遞還宋盈袖。

宋盈袖惑然。

晏漱石解釋道:“此物乃參中極品,其性通靈,萬中無一,僅旁枝末葉已是珍貴無比,足夠救治之用。”

宋盈袖不接,卻道:“此物留於小女子手中只會徒增煩惱,並無大用,還是留給先生研製良藥,懸壺濟世吧!”

晏漱石也不客氣,收入懷中,轉身入內堂。

三個月後,初春時節,大雪消融。

狄逍和宋盈袖離開白雲山。

狄逍與晏漱石原本就是金蘭兄弟,晏漱石一夜白頭既有研醫用藥之因,也有兄弟情義之急。臨走時,晏漱石將一袋以萬年參為主味,可治百毒的藥丸交給狄逍,兄弟情義不復多言。

經此一番際遇,狄逍江湖鬥志消磨殆盡,歸隱之心遂起。宋盈袖性情爽朗,非一般女子可比,與狄逍又是共歷生死,便隨之同回姑蘇,隱居度日,不復江湖之念。

第六章 斷刀會

狄逍回到狄府的時候,正與兩人交錯而過。

這二人正是小汪和林秀。他們出坊城,過關隘,乘馬楫舟,馬不停蹄,舟不歇宿,一路風塵,在寒冬臘月天裡終於來到了江南,找到了姑蘇狄府。

他們到狄府時,宋盈袖已接信離開。狄府的管家榮伯當然不會把夫人的行蹤告訴外人,他們沮喪離去,在狄府臨河青石板路的盡頭與回府的狄逍擦肩而過。

已是黃昏,雪未歇。

三人各懷心事,在這個飛雪的黃昏各走各的路,失去了首度相逢和相認的機會。

狄逍看到了宋盈袖的留言,六個字:邀月軒,救冰弦。

不管榮伯形容得如何情形危急,看到這六個字他並不為之所動,他知道對方是誰,他也知道對方的用意,在自己未現身之前,宋盈袖母女的安危應無恙。

既然不足慮,他就不急。

——今日所歷之事太多,他也太累,必須休息補充足夠的精力與體力,明日之兇險更難預測。

他的一貫作風是:謀定而後動,冷靜而處之。

吃罷飯,狄逍入寢,一覺天明。

雪仍下,晝夜未停,院子積雪盈寸。

吃早點的時候,老僕榮伯告知小汪和林秀的到來。

“他們說是二老爺的朋友,從一個叫坊城的地方趕來,”榮伯看著狄逍吃粥的手漸漸慢了下來。

“但他們沒講發生了什麼事,只說二老爺有難,請老爺相救。”

“他們現在何處?”狄逍放下粥碗問道。

傳奇故事:《夢月刀》(三)

榮伯望著狄逍,小心翼翼地回答:“老奴說老爺不在,讓他們明日來,老爺回來之前他們就離開了。”

狄逍吩咐了幾句明日讓他們留下來的話便去了書房,在書房取了個物事,披一件玄色長袍,離開了狄府。

他的目的地是邀月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