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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讀」漸行漸遠小毛驢

2022-02-21由 青海日報 發表于 畜牧業

毛驢怎麼讀音發音

「夜讀」漸行漸遠小毛驢

在我記憶深處,槽頭上總拴著生產隊散養在我家的一頭小毛驢。那時它兩歲多,和我們這些小孩兒一樣,愛耍性子,扭頭甩脖子,拋蹄撂胯的,不知愁滋味。放學回來,或是星期天,小夥伴們就商量好了:牽著小毛驢到山坡上去吃草。事實上,我們的真正目的是去騎驢玩。碧綠的草地上,我們分別騎在光滑的驢背上,抖動著韁繩,吶喊著,奔跑著,每個人都把自己當成了大將軍。

這種在藍天、白雲、陽光、草地和毛驢放開四蹄奔跑的詩情畫意中尋找來的快感,往往是需要付出代價的。事實上,這樣的伎倆瞞不過大人的眼睛,回到家裡,屁股上少不得挨一頓柳條的鞭打。霎時,房前屋後斷斷續續傳來哭聲和責罵聲。嗚嗚呀呀的哭聲中,父親的呵斥如雷貫耳:“牲口是我們的毛老子,我們是趴在它的脖子上吃飯的,牲口吃不飽,累垮了,靠誰來種地?”這不光是父親的說法,也是所有依靠毛驢來維持生產生活人們的共同說法。雖然那時我還不能真正理解其中的利害關係,但是這種招致皮肉之苦的記憶,在此後的日子裡一直牢記在心裡。這是我最早接受到的關於一頭毛驢與我們生活之間的教育。

故鄉在樂都南大山的一個山旮旯裡,是典型的淺山乾旱區。山高坡陡溝窄,所有的旱地分佈在約莫50度的坡地上。出門就上山,是我們生存的自然條件,手提肩扛,是我們無奈的生活方式。這樣的條件之下,毛驢就成了不可替代的生產工具。每年的播種還好說,尤其是秋收季節,可忙壞了毛驢們。每天天不亮就出發,星星出來才回家。馱一趟捆子,最近的有五六公里,最遠的來回30多公里。一天下來,毛驢們似乎連吃草的力氣都沒有了,早晨怯場得趕不出圈,有的睏倦得無法站起來。很多情況下,父親不忍心趕著它們出工,但是,沒辦法啊!龍口裡奪食,不能有半點的懈怠和延誤。捆子馱來了,緊接著就是碾場,場碾完了,又要去翻茬子。還沒來得及休息一下,接著去送糞,準備播種……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繁忙,讓它們疲勞至極。即便如此,也沒改變人們解決溫飽的美好願望,但人們對毛驢的感激、疼愛和愛護之情卻與日俱增。

那年,一場來勢迅猛的馬流感波及我們鄉鎮,很多耕畜在這場突如其來的災難中喪生。正值農田耙耱時節,為了避免耕畜傳染,就把牲畜全部餵養在家,剩餘部分全都用人力耙耱。我家的毛驢,受到特殊照顧,吃的是精飼料,喝的是涼開水,連平時吃的草都是母親割來的鮮草,圈舍打掃得乾乾淨淨,定期撒石灰消毒。我家的一畝麥地,就是靠人工來耙耱的。耱子上拴了兩道繩,父親、母親、我、弟弟四個人,每道兩個人,耱子上放上裝了土的化肥袋子,躬著腰,張緊肩頭上揹著的繩子,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肩頭上墊了厚厚的衣服,還是拉腫了肩膀,拉破了面板。我嘟囔著,抱怨著。母親聽不下去了,對我說:“人有嘴了能說,驢有嘴不能說話,向誰說?你幹了這麼一點點就受不了,毛驢一年幹出頭,沒見得耍脾氣啊。”母親的一席話和自己的親身實踐,讓我知道了毛驢的不易和隱忍。記得那年春播,時間上比往年整整推遲了十幾天。

土地下戶那年,我家分得20多畝地,村裡飼養在我家的那頭毛驢也歸自家了,只是它已經顯老了,我也已長成了一個半大小子。課餘時間,隨父親上山下地,耕犁耙種,真正感受到父親對毛驢的疼愛和愛護。要犁地了,看看脖子裡的護領是否平整,犁鏵深淺是否合適。犁地當中,步伐均勻適中,不快不慢。手中的鞭子,只是一個象徵,那不是來催趕的,而是用作扶正犁頭和緩解父親腰部緊張和勞累的支點。即使有時它耍一點小聰明,或使一下小性子,父親也不惱不怒,和人說話一樣,指著它,“嗨,加油啊!”這樣的時候,父親才把鞭子揚得高高的,但是從來沒有落下去過。毛驢知道自己的不對,驚醒般猛地向前走出一大截。要吃中午飯了,父親總不忘給站在一旁的小毛驢掰一塊鍋盔,愛憐地伸到它嘴前,讓它有一頓美餐。

多年後秋天的一個下午,拉犁的它在最後奮力一掙,倒在了犁溝裡。

父母的天塌了下來,悲傷如一股洪水淹沒了我們。

送飯的母親跌坐在地埂上不顧及潑灑了一地的早飯,號啕大哭,極度的悲傷從五臟六腑割心割肉搬的疼痛中傾瀉出來,嘩嘩流淌。父親慢慢解開套在肩胛上的軛套,撫摸著它汗漬斑斑凌亂的皮毛,一行淚水滴落下來……父母眼裡,它就是家庭的一員,它的失去,就是一個親人的失去,從此,完整的家不再完整。

我們拒絕了鄉親們想把它變作一頓美餐的願望,把它葬在高高的山坡上,好讓它時時張望走過的田野和彎彎曲曲的犁溝,高高的墳脊,就像它不倒的脊樑。

那時缺一半個勞力不算啥,但是,沒有了耕畜寸步難行。一頭耕畜,是一個家庭勞力和財富的量化,是農活不可或缺的主要幫手。父親放下自己的尊嚴,走東家,串西家,賠著笑臉,說著好話,求爺爺告奶奶地去借牲口,沒少遭罪。後來,外祖父把自家的一頭小毛驢給了我們,才給我們悲傷的心一絲溫暖,也使得處處作難的父母,不用再乞求人家了。

父母是莊稼地裡的好手,加之風調雨順,黝黑的土地迸發出前所未有的活力,莊稼也像人的心情一樣,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緊巴巴的日子因為有了餘糧而有了底氣,因而顯得格外舒心和美好,餐桌上,母親再也不用為吃了上頓沒下頓而揪心。

世事的變化有時是無法預料的。外祖父的毛驢還沒長成壯小夥,家鄉吹過退耕還林草的春風,我家的十幾畝山地全都退了耕。從此,包括我們村裡的廣大農村山區,一改廣種薄收的生產方式,從土地上分流出大量的富餘勞動力,從事其他生產經營活動。社會經濟的高速發展,勞動力需求的激增,催生了勞動力的流動和轉移,一股浩浩蕩蕩的打工潮從封閉了幾十年、幾百年的農村山野湧向城市日新月異的發展中。我也和村裡的年輕人一樣,從田野走向城市,在田野和城市中飛翔成一隻候鳥。

父母年歲大了,再也幹不動繁重的體力勞動了,加之我在外面打工,無暇顧及地裡的事,和家人一商量,把自家的水澆地除了留一部分口糧田外,流轉出去3畝多。土地流轉出去以後,我家的小毛驢也從繁重的勞動中解放出來了,一年裡大多數時間在休息中度過。

後來,村裡的道路開通了,村巷打上了混凝土路面,田間道路四通八達。這幾年,村頭上、農家院裡,時不時響起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一輛輛小轎車、拖拉機、微耕機、三輪車、脫穀機,披紅掛綵,開進村裡。我家也一樣,雖然種的不多,但還是買了拖拉機,配了旋耕機、犁鏵,幹起活來,多快好省,感覺就是不一樣。我家的小毛驢,不,所有村裡的小毛驢都被機械代替了。至此,小毛驢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終於光榮下崗了,一個漫長的靠耕畜的農業時代宣告結束。

這樣的事,在土地上摸爬滾打了一輩子的父母先輩是無法預料的,但事實就是這樣。

千百年來,父老鄉親們把擺脫貧困的希望託付於一頭小小的毛驢,但是它沒能把貧困揹走。改革的春風,將廣大農民從封閉、落後、貧困的桎梏中解放出來,奇蹟般地過上了好日子,也讓農業發展進入了一個新時代,古老而又煥發勃勃生機的農耕文明終於告別了耕畜時代,迎來了機械化耕作的新時代。

我家的小毛驢,該當含笑而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