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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吉狄馬加的關鍵詞

2022-10-11由 文匯報 發表于 畜牧業

譜字有幾畫

讀書|吉狄馬加的關鍵詞

吉狄馬加

據古希伯經典,以色列人的祖先亞伯拉罕,被許諾其後裔將擁有一片流淌著牛奶與蜜的地方,亦即迦南,以色列人出埃及後在曠野漂流40年,終由約書亞帶領而進入的土地,就是應許之地(The Promised Land),是一個人與一群人命中註定的歸屬之地。對於吉狄馬加來說,他的身份,也是他的自我定位,是一位中國的彝人之子。他與近千萬彝族同胞所居住的大西南,從雲南的哀牢山、無量山,到貴州的六盤水,直到四川的大涼山,就是屬於他的應許之地——

在那個名字叫尼子馬列的地方,

祖輩的聲名是如此顯赫,

無數的坐騎在半山悠閒地吃草,

成群的牛羊,如同天空的白雲。

多少賓朋從遠方慕名而來,

宰殺牲口才足以表達主人的盛情。

就是在大涼山腹地的深處,

這個家族的美名也被傳播。

——《獻給媽媽的二十首十四行詩·故土》

在炎天如火的盛暑,我有幸去到了大涼山的腹地,布拖、昭覺,受到過彝族兄弟殺牛宰羊的款待,俯就那反季節的火塘邊微暗的火,聽披著黑氈的男人用口弦和木葉說著靈巧的話,看姑娘們頂著燦爛的銀飾和更加燦爛的笑容。這個尚黑的民族,凝重而橫放,有著對太陽灼熱的崇拜。這片土地的奶和蜜,是燕麥、苦蕎與土豆,是壯如牛犢的野生黑羊,是豐富的光風水電。這是吉狄馬加的血胤與方言所出的地方,一回到家鄉,他那種自在和自由啊,從身到心都足可躺平,因為,“先人的骨灰仍沉睡在這裡,唯有無言的故土還在接納亡靈,它是我們永生永世的長眠之地”。

所以,有時我們不禁會嫉妒吉狄馬加,他不是一個人,他一寫就是一個民族。這是一個跟漢族一樣有著幾千年悠久歷史的民族,有自己古老的文字和曆法,創造過十多部古代創世史詩。吉狄馬加的詩,是這個民族在現代漢語中的形象代言,他是在用抒情詩的形式來寫他的民族誌,而這正是其使命與職責所在。在與阿多尼斯的對話中,他說過:“因為個體經驗與集體經驗在任何精神表達中都不會是沒有關係的,我歷來認為詩歌不僅僅是個人經驗的一種表達,更重要的是它還要表現出與其他生命的關係,否則我們的詩歌就很難引起他人心靈的共鳴。”

這種民族誌書寫的精神取向,使吉狄馬加的詩成為中國當代詩人寫作譜系中獨一無二的存在,也可以說,是一個異數。其風格的典型標誌,就是他總是在共名的意義上使用他的詞彙。在吉狄馬加的詩中,河流不再是一條具體的河流,而是從彝族的創世史詩裡流出;山,是神秘的力量的匯聚;鷹,是精神的圖騰;至於雪豹,“我的命是一百匹馬的命,是一千頭牛的命,是一萬個人的命”,而不只是它自己的命。於是,出現在吉狄馬加詩中的,“人”都具有“類”的意味,“民”都給人“族”的感覺。他的“姐姐”,是所有彝族人的姐姐;他的“母親”,是所有彝族人的母親。

讀書|吉狄馬加的關鍵詞

大涼山

所以,在嫉妒詩人的同時,我們有時也不免替他倍感壓力。一種資產的負累,使得吉狄馬加罕有論詩即此詩的時刻,他的人物總是被置於深邃而廣闊的背景之下,不是由其本義,而是由其引申義而發揮作用。比如《最後的酒徒》:“在小小的酒桌上,∕你伸出獅子的爪子,∕寫一首最溫柔的情詩。”張力十足,有著清晰的即視感,但詩人立刻就給予虛化,提醒我們這是酋長的兒子,血液里布滿衝突,草原的逝去使他一生哀哀嘶鳴。獅子的爪子是白描,血液裡的衝突是評論,吉狄馬加詩中的當下一刻很少會單獨呈現其自足的意義,而往往隱括了一個人的一生,而這個人的一生又總是聯絡著眾生。

這種共名式的寫作,在最好的時候,確實能夠創造出傑作。如下面這首《致布拖少女》——

你細長的脖子

能賽過阿呷查莫鳥的

美麗頸項

你的眼睛是湖水倒映的星光

你的前額如同金子

浮懸著蜜蜂的記憶

你高高的銀質領箍

是一塊網織的懸巖

你神奇多姿的裙裾

在黃昏退潮的時候

為夜的來臨盡情擺浪

你那光滑的肌膚

恰似初夏的風穿越撒滿松針的幽谷

然後悄悄地掠過母羊的腹部

你的呼吸回旋如夢幻

萬物在你的鼻息下

搖動一顆顆金色的晨露

你的笑聲

起伏就像天上的雲雀

可以斷定

因為你的舞步

山脈的每一次碰撞

牛角的每一次衝動

都預示著秋天的成熟

精確而又如夢幻般的意象,大膽而貼切的比喻,長長短短的句子交織遞進,構成曼妙的旋律。詩中的布拖少女是一個共名,詩人賦予了物件以不可替代的獨特性,比如阿呷查莫鳥,就是大涼山一種長頸而漂亮的鳥。

我記得北塔在評論吉狄馬加的詩時,曾經指出詩人偏愛使用全稱的判斷,比如“全部”“一切”“所有”“任何”等,以及具有如此內涵的詞語如“世界”“宇宙”“人類”“永恆”等。這與共名式的詞彙與意象一起,成就了他的追求崇高的風格。

在與澳大利亞詩人馬克·特里尼克的對談中,吉狄馬加說:“太陽啊,土地啊,河流啊,這樣一些土著民族生活裡賴以生存的元素,或者帶著一些象徵性的東西,其實對於我們來說都非常重要,已經成為我們集體無意識中的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包括我們和土地的關係,和生活環境的關係,對土地的理解。”“元素”和“象徵”,他已經把握了自我風格之金鑰。

吉狄馬加的詩,形制上兼具匠心與魄力,近於聲歌,宜於譜曲。我在大涼山,就曾在不同的場合聽到過彝族男女傾情歌唱吉狄馬加的詩所譜的歌,漢語之歌明朗而深沉,彝語之歌獷率而神秘。而我讀他的詩集《火焰上的辯詞》,則有一種感覺,覺得每一首都彷彿序曲,是為展開更為宏闊的戲劇性畫面而預言的抒情性詠歎。現代主義詩歌的沉思與冥想,往往藉助音樂的結構,造成內在的旋律,訴諸人的隱秘之內心。而吉狄馬加更明亮的聲音,編織著充滿現代感性的語句,形成豐富的變奏,有如高腔的謠曲,在無限廣闊的空間反覆迴盪。比如美國詩人傑克·赫希曼所激賞的長詩《致馬雅可夫斯基》,將救贖與重生的主題鋪敘並不斷深化,最終停駐於曙光照耀的群山之巔與人類道德法庭的最高處。那是連綿不斷的樂句一波一波的起伏洶湧,但絕非氾濫無歸,而是張弛有致,如赫希曼所稱道的,“帶著形象、韻律和呼吸的莊嚴”。

讀書|吉狄馬加的關鍵詞

《火焰上的辯詞》

吉狄馬加 著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

吉狄馬加是具有世界性視野的詩人,他的詩歌胃口近乎饕餮,其營養不僅僅是他本民族的史詩與歌謠,也來自各國用不同的語言所寫的詩歌。就我自覺有限的閱讀面所及,他的寫作風格更接近南美大陸的聶魯達、加勒比海的沃爾科特,還有巴勒斯坦的達爾維什。他們的詩歌主題之一,正是各自民族的應許之地。達爾維什、沃爾科特、阿多尼斯、吉狄馬加,他們都是透過一種民族誌的書寫,寫出各自的人類志。

所以說,吉狄馬加不僅僅是彝人之子。他曾經說過:“我不僅關注彝族人,也關注這世界上所有地域的每個不同文化背景的人。作為一個詩人,如果沒有足夠廣闊的視野和胸懷來關注這個世界,他也不能算是一個真正的詩人。”也就因此,應許之地對於吉狄馬加,就從大涼山的腹地延展開去,擴散為整個中華大地,直到我們人類共同的家園。在《這個世界並非杞人憂天》一詩中,他早已開始了對現代性的批判。他看見今天的人類高舉著機器與邏輯的鐮刀高歌猛進,而無法擺脫這個地球遭遇不幸的生命在耳邊留下的沉重嘆息。現在,他又發表了新作《應許之地》(《十月》,2022年第4期)。他,呼喚自然力與人的原始慾念,讓它們重逢於顫慄的蜂巢。這是未來時代的天問,悲天憫人的詩人,“還站在固定的位列歌唱”——

因為他的召喚,河流會被感動

群山的肅穆超過了任何一個時刻……

作者:江弱水

編輯:袁琭璐

*文匯獨家稿件,轉載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