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人辦葬禮,真相只有一個
2022-09-21由 視覺志 發表于 畜牧業
親人的忌日要說什麼
在北京郊區的某追思堂內,舉行了一場特別的「葬禮」。
儀式莊嚴肅穆、來賓身穿深色服裝,只有躺在棺材裡的主角,還在一起一伏地呼吸。
這場「葬禮」的主角叫路桂軍,是清華長庚醫院資深的疼痛科醫生,在臨終關懷領域工作了數十年。
路桂軍醫生
在他的安寧病房科室,患者的死亡率是百分之百。
每天和臨終病人談論生死是他的工作。
他不止一次受到過這樣的質問,你又沒死過,你憑什麼和我講生死?
於是,在 48 歲那年,路桂軍在有生之年為自己辦了一場「葬禮」。
親自送走了很多病患,可當路桂軍自己躺進棺材時,卻感覺到了與送別他人完全不同的感受。
當入殮師柔和擦洗他的身體時,路桂軍內心充滿自責:“我並沒有善待跟隨了自己四五十年的軀體,也沒用心內觀過自身。”
本以為面對生死,會比別人多了一些勇氣,而在最後的「血親訣別」環節,當妻子俯下身,雙手捧住路桂軍的臉,當兒女的眼淚滴在他的身上時,路桂軍再也受不了了。
這也是路桂軍葬禮的意義:
我們可以談論生死,但永遠會定格在第三人稱,沒有人習慣於在“你”“我”之間談死。好像死跟我們沒關係。世界上誰都會死,唯獨我不會一樣。
路桂軍用葬禮把“他死”,拉近成“我死”。因為死亡和每個人都有密切關係,它可能隨時來找你。直面死亡,討論死亡,一旦遇到突發事件,會多一份理性少一分惶恐。
而作為安寧醫護工作者,路桂軍又用“葬禮”把“我死”推延到“他死”。
路桂軍希望,他的同事們都能設身處地的想到病人所處的情況——雖然沒真正死過,但死亡是有共性的,這樣才能有勇氣和臨終者一起直面生死。
中國的安寧療護,一直不容樂觀。
2019年中國全年死亡人口是998萬,但是真正得到安寧照顧的只有0.3%。
一個原因是,中國人忌諱談生死,面對重病的親人,我們習慣性說,一定會好起來的。
然後砸鍋賣鐵也要治病。大家都沒有勇氣問問患者本人,如果生命真的來到了終點,最想怎麼過,最想要什麼樣的生活?
另一個原因就是傳統的醫療模式,醫務人員的職責是救死扶傷,只要有一線生機就要全力以赴。那如果患者連一線生機都沒有了,到底該怎麼辦,其實醫生也是茫然的。
路桂軍見過太多晚期病人,尤其癌症晚期那種痛不欲生的慘狀,恐怖如魘。他聽過很多這樣的哀求:“大夫你行行好吧,讓我安樂死吧!”
路桂軍也見過崩潰的醫生。
一個生命垂危的病人呼吸困難,一直在用筆寫給大夫:救我,救我,我不想死,求你救救我!
大夫當即崩潰,打電話給路桂軍:“老路,你到病房來一趟,我實在受不了了!”
學醫8年,臨床工作7年,所有的老師都教給醫學生要救死扶傷,卻很少教過他們如何對待死亡。
路桂軍說,其實讓人欣慰的是,隨著醫學發展,控制身體的疼痛和不舒適,難度並不大。現在早已有了比嗎啡更好的止疼藥,效果更好,成癮性更輕,患者已經完全不用擔心。
每當病人的疼痛被控制住了以後,他們都不再想安樂死了。誰不想多看世界兩眼,跟老婆孩子在一起……所以說,安樂死是不知道安寧療護時的一種無奈選擇。
在路桂軍的病房裡,
他最不鼓勵的就是病人堅強。
中華民族認為忍疼是一種美德,會褒獎那些隱忍的人。他就見過非常堅強的患者,豆大的汗珠掉下來就是不喊疼,也不肯用止痛藥,好像用了藥,自己就輸了一樣。
路桂軍曾經療護過一位老人,這位老前輩有過很多了不起的事蹟,一直都是被人敬仰。他的子女、同事,都說他是非常堅韌又閃光的人。
在他生命的後期,單位安排他住進了安寧療護病房。
每當醫生問他最近感覺怎麼樣時,他都會很堅強地點點頭,從來不說自己的疼痛和不適。
有時候,醫生只能透過老人的面部表情來判斷是否疼痛來襲。
路桂軍覺得,老人的兒女或單位可能需要他正面而堅強的形象,但是作為醫生,他只希望老人這個階段心裡是平靜平安的。他想探究老人身體和內心真正感受以及生病以後都產生過什麼念頭?
老人沉默了一會,嘆了一口氣說,那還能好嗎?他的想法如果說出來會讓大家大跌眼鏡。
“我的子女、我的單位、我的領導,都全心給我看病,出錢出人特別照顧我,天天來看我,都希望我能好。可我感覺我確實好不了了,我要走了,我老說這些喪氣話是不是傷了人家?我幹嘛給人添這個堵?”
就在老人家終於要傾吐內心時,女兒碰巧回來了,聽了老人的話,女兒感到不解,抱怨說,“唉,我天天照顧您,怎麼不跟我說?想說啥您先告訴我吧。”
自從那次被打斷後,老人再沒有傾訴過。
路桂軍覺得很痛心,因為這位老人家走到生命盡頭,也沒有一個人走進他的內心,“他被封神了,下不來了。別人可能是安祥,但他走的時候,內心一定是不安祥的。”
路桂軍發現,就算醫生為患者緩解了疼痛,很多患者依然處於痛苦的狀態。他逐漸意識到,帶來痛苦的不單單只是疾病帶來的軀體疼痛,還有他們對死亡的恐懼,對人生未盡事的遺憾……
路桂軍有一個微信群,群名叫“抱緊我”。
他發現很多人生命末期都是孤獨的,他們希望能夠被至親緊緊地擁抱……
但是人生的末期的“擁抱”卻有著各種糾結與阻力。
一位大姐曾經也是醫務工作者,後來成為了路桂軍安寧病房的患者。
她有愛人有女兒,路桂軍建議家人能陪著她走完最後一程。
丈夫卻想找護工,他告訴路醫生,妻子已經患病十一年,他也照顧了十一年,可日子還是要過,生活還是要往前走。他需要工作,女兒剛步入社會,工作也不能耽誤。
第二天路桂軍查房時見到了這位大姐,她的疼痛已經好了一些,可還是非常沮喪痛苦。路桂軍說,想不想你愛人躺在你身邊,或者抱一抱你?
她遲疑了片刻說,都已經不合時宜了,一會兒她又重複了一遍,都已經不合時宜了。她已經找到了信仰。
路桂軍反問,假如是你的愛人或者女兒生病,你會怎麼做呢?大姐說,會放棄所有,陪到最後。
後來路桂軍把大姐的原話錄音,放給了丈夫聽,並問他,知道為什麼你愛人說不合時宜嗎?
自從她生病之後,面容憔悴,不再美麗,尤其化療,讓她頭髮沒剩下幾根,混身插滿管子,散發出各種異味。她再也沒有那種自信,像健康時候一樣躺在你懷裡了。
也許戀愛時候,你是她心目中的男神,但是現在她找了新的信仰,你的神位已經沒有了!
丈夫聽了,眼睛紅了。
從那以後,他一直陪著妻子。七夕那天,他買了一束火紅的玫瑰,擁抱了愛人。
也是七夕當天,這位妻子永遠地離開了。
大姐走後,她的女兒告訴路桂軍,七夕那天是媽媽的生日,也是她的忌日。她和父親都非常感謝路醫生,最後的陪伴讓他們全家人都沒有留下遺憾。
《尋夢環遊記》裡有一句經典臺詞:
真正的死亡,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再記得你。
這也和路桂軍的觀念不謀而合:如果生者儲存著與逝者有關的記憶,那麼他們便沒有完全離去。
路桂軍曾對一位病患的女兒說,你可以把媽媽留住。媽媽一定有一道拿手菜,在媽媽還能教你的時候,把它學會。
每當想念母親時,就給自己做這道菜,複製了母親的味道後,孩子和母親就沒有因為死亡而徹底失散。
病患離去時候,路桂軍從不會說,“一路走好”,“天堂沒有痛苦”這樣的話。他習慣像送老朋友去旅行般輕盈地說,“下次見”,“好好休息”。
“死亡並不可怕,每個人都是向死而生的,面對死亡問題時,從生的這端看向死,總是有很多不捨、悲觀、窘迫、不圓滿的遺憾。但如果站在死的這一頭看生,則有無限的空間。”
路桂軍很感動於一位病患臨走前對他說的話:
“我先走一步,等你百年之後過了奈何橋,我在黃泉路邊擺宴席接你。”
路桂軍覺得非常溫暖。
因為總有一天他的假葬禮會成為真葬禮,當他面對那一天的時候,想到另一個世界很多人擺宴席接他,真的就一點點恐懼都沒有了。
如果說人生是一次航行,那麼路桂軍在做的事情就是
“餘暉下搖著櫓,為生命撒下最後一網,儘可能讓這個生命滿載而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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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我們都能坦然地談論死亡,因為談論死是為了更好的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