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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人世間》摘選

2022-04-11由 澎湃新聞客戶端 發表于 農業

戶口長住農村什麼意思

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人世間》摘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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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曉聲長篇小說《人世間》摘選

01

人們經常懷想曾有街燈的美好日子。

在那座北方省的省會城市,我們就叫它A城吧,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向居民頒發了正式而統一的城市戶口本以後,它出現了,不,確切地說是產生了一個新的行政管理區——共樂區。

光字片的小街,十之八九是沒有院子的小街。一戶人家挨著一戶人家,家家戶戶的門窗都直接開向沙土街道,開向對面的人家。初來乍到之時都窮得叮噹響,拖兒帶女僅挑一副擔子流落至此,哪敢妄想建一處有院子的家啊!並且,如前所述,那時都還心繫著老家呀,沒打算長住下去嘛。既沒打算長住下去,可不好歹蓋成一兩間土坯房,全家湊合著有個容身之處就行了唄!

所以家家戶戶捱得緊,大多數人家是為了省事,可少砌一面牆,共有的那面牆也不會是冷牆了,對兩家都有益的。小街窄,窗對窗,門對門,在當年圖的是安全。任何一家發生了不好的事,開窗或開門一喊,幾乎一條小街的人都能聽到。

在此種居住情況之下形成的左鄰右舍的關係,是以前他們在農村時沒有過的新型關係。好處是,“拆了牆就是一家人”這句形容親近程度的話,提醒著家家戶戶和諧是多麼重要。不好之處是,如果兩戶人家鬧成了誓不兩立、水火難容的惡劣關係,那麼可就都別想有順心的日子了!

甭說那麼一種關係的兩戶人家了,就是住在同一條街的任何兩戶人家,也不願甚至不敢使彼此的關係糟糕到那麼一種地步。“低頭不見抬頭見”,用以形容小街上人與人包括孩子與孩子的生活常態,特別貼切。

還有種不好之處是,家家戶戶都難有隱私可言。誰家剁菜劈柴砸煤塊,無論冬夏,起碼左鄰右舍是聽得清楚的。若在開窗圖風涼的季節,街對面人家的大人孩子在幹什麼,彼此一目瞭然。若誰家來了陌生人,想讓別人家在一整天內根本不知道也是不可能的。

與一九四九年前後相比,小街雖已有了街名,每戶人家有了門牌號,但所有的人家,都變得越發不像家了。

從前的草房頂看上去還較為 順眼的草,二十幾年間早已不知被無數次大風颳到何方去了,草房頂變成了油氈的房頂。油氈房頂換一次得花不少錢,沒有哪家花得起。這裡那裡破了,雨天屋裡漏雨了,只得用不知從哪兒撿的油氈片兒蓋住。怕被風颳跑,用各種各樣的石頭壓著,許多人家的房頂看上去像留在那兒的象棋殘局。

家家戶戶的門窗都不正了,有些人家的門窗歪斜得厲害,開關都費事。男人們一次次用菜刀斧頭砍削門框窗框,多次後,門框窗框就不成樣子了。若誰家的女人到別人家串門,見別人家的門框窗框接近完好,都會忍不住羨慕地說:“我家門窗要是也這樣,我這輩子對家也就再沒什麼其他奢望了。門窗這樣,才多少像個家的意思啊!”

所有的土坯房也都變矮了。這是因為當初修路時,將路面墊高了。路面高了,雨水自然會從街上流進屋裡。為防止自己家被雨水淹了,家家戶戶不得不在門前“築壩”。當然,說築壩是誇張,其實是用泥土摻煤灰堆成弧形的坎——從小街的這一端向那一端望去,彷彿每一戶人家門前都修築了射擊掩體。

街頭街尾的公廁也都搖搖欲墜了。有的公廁已不存在,由街道幹部指揮居民填平了。踏板腐朽,上廁所成了冒險之事,怕孩子們掉下去溺死。填平是填平了,但是從開春起,臭味兒便從地下散發上來,人們無不掩鼻而過。街道幹部們又煞費苦心,弄來半高不高的樹栽在那兒。不久樹死了,都是從農村來的人,誰都知道是被過足的肥力燒死了。這點兒屬於農民的常識他們是有的,卻誰都不道破,怕街道幹部指責自己是“事後諸葛亮”。

每一根電線杆子還立在原地,但早已沒了燈泡。燈泡總丟,證明那幾條街上貪小便宜者大有人在。有的電線杆子也傾斜了,人們經常懷想曾有街燈的美好日子。

——(上部第三章,第22頁)

02

衚衕人家的屋頂反射著刺眼的銀光。

那一天,他站在衚衕口的高處,轉身望著曲裡拐彎的小道,良久沒有離去。他不再覺得好玩,而是感到了羞恥。當鄭母向他伸手要錢時,他內心裡除了理解,其實也生出了幾分鄙視。他認為那老嫗應該因自己的言行而感到羞恥,並奇怪她何以絲毫沒有感到。在對自己進行了一番分析後,方知自己才是最應該感到羞恥的一個人。

望著汙雪覆蓋的小道兩旁原始人洞穴般的土坯房,他心中生出了一種極大的憂傷——民間真的好悽苦!如果逐一敲開那些歪斜破朽的門,家家戶戶也許都有一本“苦經”吧?那一天,這光字片的青年補上了一堂他對社會的認識課——民間的種種無奈無助,原來並不在被他和春燕們形容為“髒街組合部落”的光字片!

冬日裡正午的太陽高懸於當空,衚衕人家的屋頂(如果那也算是屋頂的話)反射著刺眼的銀光。

——(上部第七章,第96頁)

03

“我也是的,你也要放心。”

在北大荒黑龍江生產建設兵團某師當上了師部教育處幹事的周秉義,對於妹妹周蓉的所作所為,根本就談不上什麼原諒不原諒。他起初也震驚,可是收到妹妹從貴州寄給他的自白長信後,他理解了。

當時,他讀妹妹那一封長信時倒是被感動得淚流不止。妹妹的信讓他確信,她絕不是一時衝動才那麼決定的,也不是為了體驗什麼“小布爾喬亞”式的浪漫情調,更不是為了尋求心理刺激好玩,她是要踐行自己那種愛情至上主義,無怨無悔地踐行。

“哥哥,親愛的哥哥,你是全家最明白我的人啊!你知道的,我是你有信仰的妹妹呀!沒有信仰我就會像一隻被扯掉了頭的蜻蜓,可是……我也只有信仰愛情了!除了愛情……”妹妹信中這一段話,周秉義當時沒太看明白,也不能說完全不明白,意思一看就明白,只不過他自己無法斷定省略號省略了些什麼字。

周秉義見到郝冬梅,將妹妹的長信給她看了。冬梅在周蓉的信上,確切地說是在“可是”後邊執筆加上了“現在”兩個字;又在“除了愛情”後邊,加上了“還叫我相信什麼”一句話。如此一來,就能念通順了。

周秉義劃根火柴將妹妹的信燒成了灰燼。他說:“我這個哥哥,也只有祝福自己的妹妹了,但願她所信仰的那種愛情,能夠對得起她的一片真摯。”

冬梅說:“對得起對不起,誰都無法替她打包票,但是再真誠的愛情,那也得以起碼的物質基礎作為保障,是不是?”

周秉義沉默片刻,說:“以後我每月給她寄去十元錢。我才三十二元工資,也只能給她寄十元。”

他輕嘆一口氣,抬頭望著窗外。他和處長同一間辦公室,處長是現役,回湖北探家去了。辦公室在師部大樓的二層,正值深秋,遠山上霜後的紅葉紅似火。

冬梅也將目光望向了窗外,沉思著說:“她是你妹妹,便是我的妹妹。以後我也要每月給她寄五元錢,不許你反對。如果兩個人的愛情正經受嚴峻考驗,親人們是有義務呵護它的。即使真愛,也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麼堅韌,恰恰相反,往往也是非常脆弱的,甚至可能比雌雄鳥獸之間那種相依為命的關係還脆弱。人會對愛情附麗太多的想象,寄託太多的希望,越是一方付出很大的代價去追求的愛情,越容易導致後來感到很大的失望。”

周秉義專注地聽完冬梅的一番話,站了起來,也將她從椅子上輕輕拉了起來。他看著她的眼睛問:“你的話也是說給我聽的嗎?”

“也是說給我自己聽的。”冬梅嘴角微微一動,臉上浮現出心心相印的淺笑,情不自禁地偎在他懷裡,手臂輕柔地摟住了他的腰,耳鬢廝磨臉貼著臉了。

周秉義低聲說:“愛情不可能不附麗著想象與希望,但我對我們的愛情的想象和希望控制在極其現實的範圍內,你放心,我是不會對我們的愛情失望的。”

冬梅說:“我也是的,你也要放心。”

——(上部第十章,第179頁)

04

他連一顆黃豆也不如。

周秉昆不再聽母親絮叨,又去翻書箱。書箱內的大部分書他都已讀過了,還往小本上抄了不少自己喜歡的文字。在那些作家中,他更喜歡雨果和托爾斯泰,尤其是雨果。雨果小說那種激情四射雄辯滔滔的語言魅力讓他沉醉,因為他覺得自己內心太缺少激情了。他渴望成為有激情的人,卻不能在現實中發現什麼值得自己投入激情的事。

自從成了小名人以後,他經常提醒自己隨身帶著快板——因為商店裡的人們總是要求他來一段快板,如果他讓對方高興了,起碼可以多進幾箱他們二廠的而不是一廠的醬油。

為了那幾箱醬油的業績,他說快板時狀態飽滿,但只要獨自安靜下來,服了興奮劑似的那種狀態就會一掃而光,內心裡隨之產生的又彷彿是從四面八方包圍過來的空虛。

以往的日子,讀書是他暫時擺脫空虛的良方,但是現在他決定與雨果們分開一個時期了。哥哥姐姐居然還留下了一冊不少的初中到高中各門課本——那正是他要找的。

老太太曲秀珍點燃了他心中的一盞燈,那盞燈的名字叫大學。他不知道,除了上大學,還有什麼其他方式能算得上是一種改變人生的正派方式——可以使自己對人生不是經常地感到沮喪,而是比較滿意。

一九七三年,大學畢竟仍是一個與知識和思想發生最密切關係的地方。他讀了一些書籍之後意識到,如果一個人終生都缺少知識和思想,那麼,他連一顆黃豆也不如。成噸的黃豆還能榨出豆油或釀成醬油,成群的沒有知識和思想的人,除了體力和技能,就再也榨不出別的東西了。而被榨盡了體力和技能的人,註定是一個可悲的人。

——(上部第十三章,第282頁)

05

他們也確實都想做好青年,不想做壞小子。

一九七四年,共樂區的兒女們又都長了一歲。他們的人生各自發生了變化,關係也發生了變化。有的人逢喜事精神爽,有的遇到了挫折也因而開始成熟。

在說好不好說壞不壞的小市民生態和想躲都躲不開的環境擠壓之下,年齡大點兒的沾上了菸酒,年齡小點兒的為了獲得一份人生的安全感本能地依附於年齡大的。而不論年齡大小,幾乎都沒有任何能力哪怕稍微改變一下人生狀況,父母也完全幫不上他們的忙。

用今天的說法那就是,把爹拼死了也不可能為他們拼出一條通向美好人生的坦途,所以只能像父輩那樣靠江湖義氣爭取別人的好感,以便在急需幫助時藉助一下哥們兒,或在同樣感到壓力時抱團取暖,面臨同樣威脅時做出小群體的一致反應。

除了親人或哥們兒,沒誰關注他們,偶爾有人愛護一下他們,便足以被他們視為貴人、恩人。他們膽小,不敢招惹是非。從這一點上來說,他們還都不失明智。但在認為有必要證明人格本色的時候,他們又都願意顯示自己是多麼義氣。他們認為好人格就是夠義氣。

他們是庸常之輩,但又確實已是千千萬萬人中的好青年。他們也確實都想做好青年,不想做壞小子。他們最大的明智在於,都深知一旦成了壞小子那也就幾乎等於自取滅亡,只不過是時間早晚的事。他們磕磕絆絆地學著做父母以及民間所認可的那種好人,學做後一種好人對於他們反而比較可行,因為簡單多了。

為了他們的和他們一樣是庸常之輩的父母、親人和哥們兒,為了指望和他們成家生孩子的姑娘——她們倒是不太有他們那種人生觀和價值觀的困惑、迷惘,因為她們都想趕快終結女青年這一尷尬稱謂,都想要迫不及待地趕快做好妻子、好母親和好兒媳。

這幾乎是民間價值體系固守的最後陣地。她們可以遁入民間價值觀的掩體裡,去全心全意經營小小的安樂窩,那才是她們的喜樂之事。

是的,在一九七四年正月初三的晚上,聚集在周家的這些人多數是共樂區的兒女,少數是由於父母惹上了政治麻煩而成了他們小老弟的青年,如唐向陽和常進步,確乎都是些好青年並且個個願意繼續做好人。

那一個晚上,可以說是他們真正的節日——他們每年難得有這麼一次聚會,有這麼一處地方。

——(上部第十五章,第355頁)

06

她接過那頁紙,低頭無聲地哭了。

周秉昆回到家,找出存摺交給鄭娟,對她說或許有一天,自己會直接從單位就出差了,並且可能因為工作需要較長時間回不來。她問:“真會有那麼一天?”

他說:“我不確定,但今天領導打招呼了,咱倆都做好思想準備吧。你要善用存摺上的錢,儘量花的時間長一點兒。”

她點頭。

他就坐下在一張紙上寫著什麼。

她站在他身邊,看著他寫。他將所有自己視為朋友的人的姓名及住址都寫在紙上,包括老太太和蔡曉光。當然,他也寫上了父親與哥哥的地址,但沒寫呂川、邵敬文和白笑川的聯絡方式。依他想來,如果那一天猝不及防地到了,呂川他們三人也就聯絡不上了。

秉昆起身交給鄭娟那頁紙時又說:“儲存好。我的這些朋友和親人,也將是你的朋友和親人。”

她接過那頁紙,低頭無聲地哭了。

他溫柔地將她摟在懷裡。他已經很久不曾對她有過溫柔舉動了,感覺她的身子在自己懷裡微微發抖,感覺自己真是要出遠門的丈夫,而她也真是他摯愛的妻子。這時,他才忽然理解了邵敬文那句話:“不料理好了後顧之憂,有些事是不能去做的。”儘管他還不清楚自己將會做什麼事。

——(上部第十九章,第468頁)

07

“我只不過希望與您聯絡……”

在從馬賽前往裡昂的列車上,她碰巧與一位老先生並坐在一起。對方見她在讀喬治·桑的小說集,忍不住問了一句:“您為什麼讀這樣的書?”

那是她從舊書攤上以極少的錢買的。

她微笑著說:“有趣。”

於是,兩人之間開始了熱烈的對話——

“喬治·桑從沒寫過多麼有趣的小說,她過時了!許多法國青年已經根本不知道她的名字了。”

“對於我,她並沒有過時,我也不是法國青年。”

“但是,她的小說究竟有什麼吸引您呢?”

“我覺得,她如同法國的一副假面具。法國以及法國文學,在古典浪漫主義傳統的繼承與現代派潮流的影響之間至今無所適從,這種矛盾心理最早反映在喬治·桑身上和她的小說中。她想做貴族客廳裡的沙龍女王,又想做現代派的弄潮兒。她確定不了自己究竟應該怎樣,便以奇裝異服和荒唐行徑來減壓,捎帶戲弄一下關注她的人。如今的世界也處於繼承傳統和迎合現代的矛盾之中,只不過世人已經麻木,不像喬治·桑那麼敏感罷了。”

“您是哪國人?”

“中國人。”

“您怎麼會是中國人呢?”

“我怎麼不可以是中國人呢?”

“您肯定有一部分歐洲血統!我們法國的?或者英國的?德國的?丹麥的,希臘的?我想我猜對了,您的側面具有一種希臘女性特有的美感……”

對方是位斯文的老先生,但強烈的好奇心使他的表現有些唐突。二〇〇一年,不論公費還是自費到法國的中國大陸人尚十分有限,能在馬賽或里昂見到的則更少,這使普通法國人對中國人的印象,大抵是衣著刻板、反應遲鈍、表情迷惘、唯唯諾諾,這些形象大多來自早期電視新聞畫面和外國電影。中國女人則要麼貧窮愚鈍可憐兮兮,要麼是珠光寶氣俗不可耐。

法國老先生從沒遇到過像周蓉那樣氣質不凡又有獨立思想的中國女性,他接著追問道:“也許我理解錯了——您來自臺灣吧?”

“不,我是地地道道的中國大陸人。我是大陸工人的女兒,一位農民的孫女。”周蓉有些不悅,感覺遇到了挑釁。

這時,列車停在了一個小站。老先生又靦腆地問:“最後一個問題,您是從事什麼……”

“對不起,我該下車了。”周蓉以為又碰上了一個執著的追求者,乾脆起身往車門走。

“請等一下……”對方追到了車門口,送給她一張自己的名片。

“我只不過希望與您聯絡……”

她已下車,車輪滾動了。

她低頭一看名片,方知對方是一所大學的法國文學教授。她曾想主動聯絡他,心存幾分也許會透過他在大學裡謀到一個職位的閃念,但那念頭隨即很快打消。女兒就要畢業,她對中國的思念強烈無比,歸心似箭。

後來,那位法國文學教授的名片被她弄丟了。

每次面對鏡子,她都會對鏡中的自己感到無法言表的陌生——不僅因為曾經的一頭烏髮日漸銀絲縷縷,眼角日漸細密的魚尾紋,還因為作為一名中國知識女性,恰恰是在近似於流亡國外的十二年裡,她覺得自己與中國已經骨肉難離。過去在國內,她當然也明白此點,但從未像在法國十二年裡這麼感受強烈。

——(下部第四章,第111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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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申西

審發:百寶

原標題:《第十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品《人世間》摘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