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極必傷，情深不壽？林黛玉的生命悲劇，誰來背鍋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八個字，道出了人間的一種真相，太完美了，太極致了，大概也有副作用。

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聰明人不稀奇，絕頂聰明的人也不少，聰慧到極點的人，也有，不過已經屬於鳳毛麟角了。大千世界裡，還是芸芸眾生為常態的。天生一個情種，且用情很深的人，也有的是啊，而用命抵情的就不算多了。因為在世間，人之庸俗常情才是普遍的。

初見生情

拿《紅樓夢》來說，既慧極又情深的只有一個人，就是林黛玉。《紅樓夢》描寫林黛玉：“兩彎似蹙非蹙罥煙眉，一雙似喜非喜含情目。態生兩靨（y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閒靜時如姣花照水，行動處似弱柳扶風。心較比干多一竅，病如西子勝三分。“多情、聰慧、美貌、體弱，是林黛玉從江南來到外祖母家，給賈寶玉的第一印象。賈寶玉笑道，這個妹妹我見過的。黛玉初見寶玉，心下就大吃一驚，好像在哪裡見過似的，作者這樣寫寶黛二人的初見，暗示了寶黛前世的緣分，如今到現世來加以回報的，曹雪芹有濃厚的佛學意識，這樣寫非常合理。從賈寶玉來說，見到黛玉其實就是一見生情。

有人說，小說中，他們才不到十歲，何來一見生情？其實曹雪芹是含含糊糊地故意不寫出他們的具體年齡，況且這樣富貴人家的孩子早熟，再說，這樣寫寶黛初會的一見生情，是呼應了他們的前生是神瑛侍者和絳珠仙草的，寶黛二人就是要一見生情的，互有好感，這是小說筆法，真真假假的藝術手段。

聰慧多情

林黛玉的聰慧才華，口才、文采在大觀園的眾女子中是拔尖的，獨領風騷，薛寶釵、史湘雲、賈探春、薛寶琴這些聰明的小姐們都比不過。林黛玉是陽春白雪的聰慧，到了曲高和寡的地步，比如林黛玉的詩才，賈寶玉、薛寶釵，差了她半截。林黛玉因性情之故，不大合群，就特別善於接近自然的花花草草，內心也越來越敏感、深細，別人體會不到的那種別樣的詩意，她能夠捕捉得到。她的《詠菊》詠菊詩說：“滿紙自憐題素怨，片言誰解慰秋心？“有自己的身世之感，有詩的意境之美，自憐、素怨、秋心，這些詞語，無不情深。這與李清照的詞句，如“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閒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如“載不動許多愁“一樣情絲綿綿了。

林黛玉用情至深，讀過《紅樓夢》的人都會有所體會。她是深愛賈寶玉的，所以時時刻刻擔心賈寶玉被薛寶釵、史湘雲奪走，擔心賈寶玉的用情太多，林黛玉一次次和賈寶玉鬧彆扭，一次次地傷心落淚，這些尖酸的小性子其實都是用情至深的外化。天上的“木石前盟”與世俗的金玉良緣在撕扯著，寶釵有金鎖，湘雲有金麒麟，林黛玉有什麼呢？只有眼淚。這樣，林黛玉的傷感也越來越多，身體也越來越不好。孤芳自賞，聰慧傷腦，至情傷身。

詩詞寄情

林黛玉以詩詞寄託感傷，寫了《五美吟》和自傷身世的《桃花吟》，尤其葬花詞的內容，如同生命的預言和絕唱：“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悽楚哀豔，感人至深。聰慧如此，感傷如此，焉能長壽？問人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人生自是有情痴，豈獨傷心是小青？

《紅樓夢》第76回寫著，當黛玉與湘雲在凹晶館聯詩悲寂寞時，那時候，酒闌人散，萬籟無聲，兩個姑娘來到水邊。“只見天上一輪皓月，池中一輪水月，上下爭輝，如置身於晶宮鮫室之內。微風一過，粼粼然池面皺碧鋪紋，真令人神清氣淨。”兩人聯句作詩，因發現池中一個黑影，湘雲用石片打出一隻白鶴，嘎的一聲飛走，湘雲脫口吟出“寒塘渡鶴影”的上句，黛玉經過片刻的舉目望天和低頭凝想，從心底深處跳躍出警句——“冷月葬花魂。”

這上下聯，語言精妙絕倫，意境卻淒涼無比。這兩個姑娘雖然出身富貴，但現在都是寄居在賈府，都有身世飄零歸宿何處的沉痛。她們的聯句，湊巧被妙玉給有意打斷。妙玉的意思，你們的聯句太悲涼，頹敗悽楚，事關人的氣數，所以特來止住。妙玉就是看到這兩個小姑娘，在夜深人靜之時，在水邊清冷之地，吟出這些精美而悲涼的句子有些不吉祥，所以給止住了。

史湘雲雖然如小說所言，“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好一似霽月光風風耀玉堂“，她身體健康、精神明朗，她說出的“寒塘渡鶴影”正暗示著自己未來的生活淒涼，如一隻白鶴飛過黑沉沉的寒塘，一個“渡”字，有寓意她的成婚出嫁而未必幸福之意。那對林黛玉來說，她的前生是絳珠仙草，“花魂“就是她的而已，那一個“葬”字就是一語成讖了，這分明是一種預示，黛玉的悲劇生命的快要到來了。著名紅學家周汝昌先生猜測，在曹雪芹遺失的《紅樓夢》原稿中，黛玉竟是在凹晶館這一處寒塘而溺死的。林黛玉的詩詞寄情，分明就是一葉葉寫出了自身的悲涼命運。

體弱傷情，

林黛玉自小體弱多病，是個藥罐子，到賈府後，黛玉一直在吃藥，一直也好不了，黛玉身體的病根蟄伏著。黛玉又是個心血不足常常失眠的姑娘，黛玉自己和湘雲嘆道：“我這睡不著也並非今日，大約一年之中，通共也只好睡十夜滿足的。”這樣的多愁多病身，自然經不起用情至深的耗費。

在第82回，黛玉做了一個噩夢，自己被許配給他人，而賈母無情，寶玉無奈，黛玉被噩夢刺激，病情加重，神經衰弱到了極點。這時候，賈母、王夫人、王熙鳳得知黛玉為婚事生病，三人合計，他們決定寶玉與寶釵儘快成婚，說出理由是，黛玉性情乖僻，身體多病，恐非壽相。林黛玉得知寶玉與寶釵的婚訊，內外交攻，傷心至極，焉能不死？看來，黛玉後來死去，這個生命悲劇的鍋，要自己背了？

北宋詞人秦觀，被放逐蠻荒之地，秦觀幽思百結，作詞說：“春去也，飛紅萬點愁如海。”像春天一樣地消逝了，滿樹的繁花已化作飛紅萬點，我的悲愁真像大海一樣無邊無際啊！據說，曾布讀到此句大驚說：“秦七必不久於世，豈有愁如海而可存乎？”秦觀不久果然死於雷州客舍，壽命51歲，情深而至傷神傷身了。

人太傷情，缺失了一種生命的雄強健旺之氣，這個不是神秘主義，應該有科學道理的呀。當然，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只是說一種現象的趨勢和可能，肯定不是百分百的必然。

林黛玉在榮國府的悲劇命運，最終還是她的個性高潔與整個封建大家族的禮教相沖突的，因而她與賈寶玉的純真愛情也得不到最終的成功。黛玉因愛情之死，淚盡而亡，她的生命悲劇，是封建大家族事情發展的邏輯必然。而慧極必傷，情深不壽，其實不具必然性，只有趨向性、可能性，背不了林黛玉生命悲劇的這口鍋。薛寶釵、史湘雲等的生命悲劇也如此理。閱讀《紅樓夢》，禁不住為林黛玉及紅樓諸豔的個性才情與命運悲嘆，這就是一部偉大作品的魅力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