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林漁牧網

您現在的位置是:首頁 > 農業

散文丨傅 菲:深山已晚

2021-12-05由 星河Literature 發表于 農業

麻殼蛋能用嗎

散文丨傅 菲:深山已晚

深山已晚

文丨傅 菲

……森林的面容……

南風來了,輕輕撲打著古樸的廟宇。酥雨抖篩一樣,抖到樹林和草甸裡。南風的訊息,帶來枯黃的松針、老死的柳杉、幼芽吐白的落葉黃檗、羸弱的深谷溪流。南風輕輕,從撫弄三絃的指間彈出,草木灰一樣蒙向森林。龍泉山是武夷山山脈北部餘脈最高山峰。南風從東海來,騎著飛鯨,掠起的水花捲出一疊一疊的山巒。山巒像蘑菇,龍泉山像蘑菇山。隆起的山脊斜弧形,幽涼的晚霧一層層往下沒,鐘聲般浸透每一個站在樹下的人。廟宇居住著菇神,赭漆脫落的牆面吹出低音口哨,噓噓噓。木窗輕拍。晚雨沙啦沙啦,山樑再也不見了。

上午十點,我已來到海拔一千九百餘米的黃茅尖。太陽如野柿,風吹搖晃,光澤菊黃。分叉的山樑,一個轉一個。陽光也看不出從哪兒照射進來,樹梢有一撮撮米黃的粉屑撒落。林中的小路,鋪滿了厚厚的松針。我抬頭看看,松樹上團著一片綠雲。松針尖細,焦枯,積在黃泥路上。與其說是林中小路,倒不如說是落葉的眠床。人走在落葉上,鬆軟,發出噗哧噗哧的聲響。小路沿著山腰往上彎來彎去,像一根纏繞在山體的藤條。路邊長了許多矮小的灌木、多年生草本和藤本植物。黃水枝從石縫裡,耷拉下來,一根細藤,往下垂,葉青葉紫。寒莓結了一串串透紅的莓果。潤楠長了兩節,一節四片葉子,葉子油綠。蜂鬥完全抽乾了水漿,風吹葉子,簌簌嗦嗦,紛落,花已結了白細細的絨毛,風的盡頭,就是花絨的故鄉。紫菀由淺紫色的花瓣,被白霜催化為純白色,青黃的花蕊也霜化為焦黃色——深秋的顏色,似乎可以讓我們聽見咳嗽聲。紫菀是菊科植物,和野菊是山中姊妹。野菊在低海拔地帶,開得夭桃,一叢叢一片片。在陰溼的懸崖下,溪邊的芭茅地,廢棄的斷牆上,我們看見野菊,會突然停下腳步,暗暗對自己說:荒蕪的秋天山野,絢爛如斯。紫菀卻在高山低搖,獨獨的一支,像個獨守空房的人——山太深,適合等待和顧盼,也適合寂寞和暗自凋謝。荒地上的花楸樹,只有幾片黃葉在飄。陽光透過黃葉,變得花白,乾硬的枝杈卷著黑葉,似乎在說:寫給大地的書信,必須蘸著霜露去寫,寄出的每一頁信紙,都是相同的飄零。被蟲噬死的松樹,松葉卻有了膛火的燻黃,黃蒸糕一樣。路上落葉一層鋪一層。松針上鋪著苦櫧葉、冬青葉、山胡椒葉、桂花葉,闊葉上還有一層纖白的茅草。落葉在腳下,清脆地碎。葉莖碎斷的時候,咔呲咔呲響。落葉上,留不下腳印——山風颳過來,草葉翻轉,吹到樹根下,吹到草叢裡,吹到谷中澗水裡,吹到無人可去的叢林裡。它們在冬雨來臨時,飽吸水份,黴變,在穀雨之後腐爛,長出菌類和地衣。

散文丨傅 菲:深山已晚

在小路沿著山地看,到處都是樹幹。厚樹皮,青白色,像稻田皸裂,這是梓樹。直條,均勻,高得看不見樹梢,捲起來的曬席一樣圓直,到了樹頂才分枝,樹皮一圈一圈纖細纏繞,樹葉欲黃欲紅欲白,稀稀疏疏,仰頭望一眼樹梢,眼花發暈,不由得嘆聲:南酸枝的樹梢上,居住著山神。大果核果茶滿身裹著青黝色的苔蘚,螞蟻匆忙地上上下下,唱著勞動者的謠曲,沒有裹著苔蘚的地方,開裂,露出石灰漿一樣的木質,裂縫深黑,成了昆蟲的避難所。在崖石邊,樹皮貼了大塊青黑膏藥一樣,滲出白斑,樹枝幹硬突兀,蒼茫地舉向天空,樹葉一片不剩——鉤錐在霜降之前,便已落葉。鉤錐也叫鉤栲,別名大葉錐慄、硬葉櫟、鉤慄、栲櫧、猴慄、木慄、猴板栗,高達三十餘米,生長在高海拔地帶,木質僵硬,堅果也硬如碎石。秋風搖著它,一日比一日搖得猛烈,它便渾身無力了,再也承受不了。黃皮豎列,一條條的樹皮之間,有了深壑,雨水從樹梢沿著深壑流,嘩嘩譁,樹上有了河流,河流紛披,像瀑布,樹皮發脹,日曬幾天,樹皮收縮,溝壑變寬變深,成了儲水器,樹枝披散著鬱蔥的鬃發,遮住了成片的陽光。這是柳杉。柳杉遮蓋之處,寸草不生。但生地衣,地衣像金縷衣,裹住了柳杉的樹根。在乾燥的地邊,樹根盤結,像老農赤腳盤腿,樹皮粗糙,暗灰褐色,淺縱裂,枝細瘦,灰棕色,無毛,柔軟,富有彈性。這是雷公鵝耳櫪。

散文丨傅 菲:深山已晚

每一根樹幹,支撐起了高大的樹木。在這裡,我見到密密麻麻的樹幹。有的粗壯,有的硬瘦;有的直條,有的彎曲;有的斜出,有的直頂。也有這樣的:一根樹幹直捅往上,十幾米高,樹皮沒有了,白白的木心裸露,像懸崖豎出來的峰石,嶙峋鋒利。一顆死亡的樹,讓我們敬畏:死亡以一種骨骼的形象留存在大地之上。死亡不是消失,而是以另一種形式,進入時間的迴圈。每一根樹幹,給我們無窮想象——樹冠的形狀、大小,何時開花結果,何時落葉,葉怎樣漸變色彩,鳥窩在哪個樹椏,是什麼鳥的鳥窩,雨落在樹葉上的聲音怎麼樣的——這一切,或許只有鳥和風知道吧。對一棵樹的完整想象,可能也只有種子可完成。秋陽斜照在樹幹上,斑駁綽綽。光線使樹林,顯得更幽深。地面上厚厚的枯黃落葉,偶爾露出地面的野莿,會加深內心的靜謐。

龍泉山是鳳陽山的主體部分,黃茅尖是龍泉山的主峰,是江浙第一高峰,甌江源自於此龍淵峽。峽中流泉飛瀉,喬木高聳,岩石烏黑壁立。峽谷狹長,幽深陡峭。遠遠的,可以聽見轟轟的奔瀉聲。樹木覆蓋了峽谷,鬱鬱蔥蔥。不多的幾棵高大楓香樹,從綠野中噴湧而出,紅葉飄飛。山谷有了蒼老歲月的色彩。鐵索吊橋在澗谷上,像一架鞦韆等人搖盪。搖盪鞦韆的人,都是我喜愛的人。在鞦韆下來來回回走的人,都是我相憐的人。或許,我們都有相同的恩愛,也有相同的疾病。鞦韆上的人,和鞦韆下的人,用眼睛說話,用手錶達內心,相視一笑,蘭草幽生。峽谷太深,許是隻有龍可探淵,樹可填谷。在谷邊,我看見了海桐。這是我第一次在森林裡,看見海桐。海桐是常見的綠化植物,有灌木也有喬木,花白色,有芳香,後變黃色;蒴果圓球形,有稜或呈三角形;花期三至五月,果熟期九至十月。此時正是果熟後期,深棗紅的漿果,鮮豔欲啜。澗水跳濺,水珠倒射。水聲漫上了山谷,幽合的叢綠浮了上來。峽谷是高山的隱秘部分,流泉湍瀉,森林像一條長筒裙。

散文丨傅 菲:深山已晚

進入森林與以往所不同的是,在這裡,我並沒看到鳥。我去過很多森林,如湘江源森林公園、武陵山森林公園、梵淨山森林公園、大茅山森林公園、黃山森林公園、銅鈸山森林公園等,鳥非常多,樹椏上,竹林裡,鳥常有棲息。尤其我在榮華山森林公園生活期間,我每日去林中,鳥鳴不絕於耳,鳥影不絕於眼。我收集了很多鳥飛落下來的羽毛。在龍泉山,我沒看到鳥。鳥鳴卻十分熱烈,以至於覺得山林喧譁。在一片柳杉林,呱呱嘎,鳥叫得我心慌意亂。我聽得出,路另一邊的喬木林裡,有一群喜鵲在叫。喜鵲拍打翅膀的聲音和扇動樹枝的聲音,格外震耳。喜鵲叫起來,有長長的尾音,清脆且共鳴,唊——唊——唊——。我站在林中,仰起頭看,只見蔥蘢蒼鬱的樹冠。在甌江源,有草甸,時值深秋,茅草哀黃,但並沒倒伏。一根根茅花搖曳,迎著秋風。卻無鳥雀來啄食草籽。或許是海拔太高了,一般的鳥雀上不來,但大山雀和高山葦鶯正是肥身屯食的時候,也沒看到。這讓我詫異。甚至鳥巢,我也沒看到。

在杜鵑、白姜子、羊角拗、沙棘、白辛、紅果樹等樹身上,我卻看到了不同的鳥糞。鳥糞風乾在樹皮上,灰白色或灰黑色,堅硬結痂,像樹皮上的顆粒樹瘤。七星潭邊,有翠鳥啾啾啾叫。翠鳥叫得急促,激烈。聽它的叫聲,就會知道它是一種十分敏捷的鳥,機靈,智趣。潭澗多泉螺、昆蟲、蝸牛、樹蛙,這些都是翠鳥喜愛的食物。我在澗邊走了幾十米,也沒看到一隻鳥。在獵戶山莊後邊的樹林裡,可以聽見大鳥飛翔時,樹枝搖晃的聲音,沙沙沙。大鳥像啞了嗓子一般嘎——嘎——嘎——,似乎一種雁類鳥。問山中做事的鄉人,他們說,這是白鷳。我不敢確定。行止閒暇,曰鷳。鷳是優雅的鳥,食昆蟲、植物莖葉、果實和種子等,雉科,雞類,有羽美之貌。白鷳黑鷳的叫聲,如錦雉,咯咯咯,有抱窩的喜悅感。鷳鳥一般踱步,很少驚飛。秋雁南渡,中途留宿高山叢林。雖不見大鳥,我仍覺得是大雁。

鳳陽湖也沒看到鳥。秋天,湖泊是鳥常聚之所。秋殺之後,蝶蛾蟲蝗漂浮於湖面,草籽沉澱於水淺的窪地,鳥漂於湖上,啄食蝶蛾蟲蝗,也啄食小魚。小魚吃蟲蛾,也吃草籽,吸翕著扁圓的嘴巴,悠遊覓食,遊著遊著,被鳥叼進了尖尖的嘴巴。白鷺,翠鳥,野鴨,水鳥,大白鷗,矮鷗,是湖泊的常客。尤其是深秋時,矮鷗在湖泊上空盤旋,一圈一圈,陰鷙的眼始終不離水面,魚露出水面,矮鷗俯衝而下,長喙插入魚鰓,掠起水花,落在樹上吃魚。鳳陽湖有魚。魚是花斑錦鯉,是人工放養的。我沒看到野生魚——秋深水冷,野生魚一般沉在水底的淤泥裡,進入冬眠。草籽卻多,湖泊的上游是草甸,秋雨的滌盪,草籽被水流沖刷進了水溝裡,流進了湖泊。

湖水澄碧,薄薄的波紋被風掀起,像一張浮在水面的紋紗。鳳陽湖是龍泉山唯一的高原湖泊。湖依峽谷而生,狹長。澗水出山,溼地茅草遍野,成了茅花浮蕩的草甸。澗邊山毛櫸樹高大,葉落遍地。烏桕樹和楓香樹兀立在山邊,霜染的樹葉把整個山巒,分出了色別。湖,是大地的眼睛,望著天空,也望著我們。

散文丨傅 菲:深山已晚

晌午開始,風輕輕嗚咽。嗚——嗚——嗚——,低低地,從樹梢間發出。樹枝和樹枝,在風中,相互磕碰,噠——噠——噠——。樹葉嗦嗦嗦地響。我在樹林裡,並沒感覺到風,風聲卻在耳際縈繞。也不知什麼時間,陽光沒有了。天空白茫茫,四野白茫茫。我眺望遠山,白茫茫。山勢像幾個堆在水面的葫蘆,正被水翻著浪頭,推著走。松針無聲無息地落下來,落在我頭髮上,落在澗水裡,落在冬青樹上。窄窄的山澗,巨大的澗石一個疊一個,地衣和苔蘚爬滿了石頭。樹葉積在水裡,發黑,手搓一下,成了葉粉泥。簡易的石拱橋或三兩塊厚木板搭建的小木橋,橫跨過山澗。幾棵巨大的松木,倒在澗上,木質開始腐爛。澗石凹下去的淤泥裡,長出了蘭草。蘭是蕙蘭,葉線形,葉邊有粗鋸齒,葉脈透亮,正開花,淺黃綠色。一隻松鼠在跳來跳去,沉迷於個體的遊戲。幾個做工的人,坐在石拱橋下的石頭上,吸菸,閒聊。他們的臉,木然,從容,潔淨。澗水落下凹凸不平的石頭,嘟嘟嘟,悅耳,如鳥啄毛竹。水花泛起,白白的,像一朵即將凋謝的木槿花。

南風提前吹來白霧,也吹來了寒涼的黃昏。山不見了,樹不見了——白霧織出了我們的“白內障”。我退回到了屋簷下。我看著霧氣,漫過來,漫進空空的廳堂。稀稀的雨,滴下來,輕輕的,沒有雨聲也沒有簷水聲,長壽菊的花瓣也沒落一片。山中一日如四季——我知道,稍後片刻,雨水嘩啦嘩啦,清洗秋燥的山林。斑蝥加速死去,落葉加速腐熟,黃葉加速飄零,野花加速凋謝,堅果加速黴變,漿果加速潰爛——為了來年的蓬勃生長,唯有腐朽的生物體加速死去。

在獵戶山莊廳堂裡吃晚飯。火爐裡的木柴,噼噼啪啪地燒。火苗紅絲綢一樣裹著木柴。灼燃的紅炭,讓我的眼睛幻化出森林的剪影。我用陶碗,喝著熱熱的茶。柴的油脂,燃出黑黑的煙塵,而木香一陣陣,被煦暖的熱氣流送過來。雨終於到來,就像一個千里赴約的人,有熱熱的眼神,有纏綿的耳語。臺階上,撲撒了遊動的雨聲。豆爆熱鍋般的雨聲。看著爐火,一直坐到夜深,像雨滴塌在鳳陽湖上。不見山,不見我,只等爐火慢慢熄滅。

……荒木寂然腐熟……

去深山之前,不會料想到自己會看見什麼,是什麼產生自己額外的驚喜。深山,給人許多意料之外的喜悅。譬如,巨大的蜂窩吊在三十米高的烏桕樹上,松鼠在林間嬉戲,一個無人的寺廟荒廢在峽谷裡,一具動物的遺骸半露半埋在草叢間,一支野花開在冬天的山崖上,一棵被雷劈了半邊的樹新發青藹的樹枝,壁立的岩石流出汩汩清泉,松鴉抱窩了一群嘰嘰喳喳的小鳥……這讓我迷戀。枯寂的山林裡,永遠不會讓人乏味,它是那麼豐富,有無窮無盡的意趣和野野活潑的情調。

我收集了很多來自深山的東西,如樹葉花朵,如動物糞便,如羽毛,如植物種子,如泥土。用薄膜把收集的東西包起來,分類放在木架上。木架上擺放最多的,是荒木的腐片。腐片有漿白色,有褐黃色,有深黑色,有鉛灰色;有堅硬如鐵,有爛如齏粉,有蓬鬆如麵包。

之前,我並沒想過收集腐片,去了幾次榮華山北部的峽谷,每次都有看見巨大的樹,倒在澗水邊,靜靜地腐爛,有一種說不出的東西,撞擊著我。我見過很多荒木,倒塌在山林裡。並沒什麼特別的感覺,覺得無非是一棵樹死了,死了就死了,有什麼值得奇怪的呢?有樹生,就有樹死。生,是接近死亡的開始。有一次,我和街上扎祭品賣的曹師傅,去找八月瓜,找了兩個山坳,也沒找到。曹師傅說,去南浦溪邊的北山看看,那邊峽谷深,可能會有。我們綁著腰籃,渡江去了。

立冬之後,幽深的峽谷裡,藏著許多完全糖化了的野果。獼猴桃,八月瓜,薜荔,地稔,寒莓,山楂,野慄,山柿,苦櫧子,這些野果,在小雪之後,便凋謝腐爛了。茂密的灌木裡,有一種落葉木質藤本植物,叫三葉木通,掌狀複葉互生或在短枝上簇生,總狀花序自短枝上簇生葉中抽出,淡紫色,闊橢圓形或橢圓形,花絲極短,心皮圓柱形,橙黃色。初夏開花,晚夏結果,叫八月瓜。果熟,會自行炸裂,叫八月扎。熟果期長,可延至立冬之後,果皮淺紫色,肉內有指甲大的麻黑色果核。八月瓜生吃,制醬,釀糯米甜酒,都是極佳的用材。我和曹師傅沿著峽谷走,四眼瞭著兩邊的樹林。“這麼粗的樹,怎麼倒在這裡?”曹師傅指著深潭說。我撥開灌木,看見一棵巨大的樹,斜倒在潭邊的黑色岩石上。

這是一棵柳杉,樹徑足足可兩人環抱。穗狀針葉枯萎,粗纖維的樹皮開裂,有部分樹皮脫落下來。棕色的樹身,長了蜘蛛網一樣的苔蘚油綠。柳杉也叫長葉孔雀松,是我國特有樹種,可存活八百年之上。這棵柳杉,估計也活了五百年。它還沒活夠,怎麼就倒下了呢?它連根拔起,順著澗溪,倒在岩石上。在深深的峽谷,它不可能是被風吹到的。我查勘它樹根。樹根盤結了厚厚的地衣,地衣裹著黃白色沙土。樹根大部分爆斷。我又查勘它樹梢。樹梢直條而上,翻蓋而下,葉垂如簾。我對曹師傅說:柳杉長在沙地,沙下是岩石,根深不下去,吃不了力,樹冠重達幾噸,就這樣倒了,它的死,因為身體負荷超出了承重。柳杉倒下不足半年,它棕色的樹身還沒變黑,它還沒經歷漫長的雨季。

雨季來臨,樹身會飽吸雨水,樹皮逐漸褪色,轉色,發黑,脫落,再過一個秋季,木質裡的空氣抽乾水分,樹開始腐爛。我從腰籃裡,拿出柴刀,劈木片,邊劈邊說:倒在澗邊,柳杉成了天然的獨木橋,可以走二十幾年呢。

散文丨傅 菲:深山已晚

木片,是柳杉死亡的活體。

有很多荒木,倒塌在荒林野地。荒木,是自然死亡的老木,有上百年的,有幾十年的。長得越慢的樹,壽齡越長。檵木山茶這樣的灌木,幾十年也長不了五公分樹徑。壽齡越長,荒木爛得越慢。

有一條叫野魚鰭的山谷,我去多很多次,要翻兩個山頭。山谷裡樹木茂密,大多是闊葉林。谷底溪水潺潺,野鳥映趣。林裡有很多荒木,倒在溪邊,倒在芭茅地,倒在路邊。荒木大多直條,二十餘公分粗,樹皮發白。用手撕扯一下樹皮,整片拉扯下來,露出焦黑的裸木質。木質上爬滿螞蟻,和米白色的蟲蝥。這是一些鋼櫟烏飯等硬木。在芭茅地,還發現過粗大的苦櫧樹,木心完全空了,踩在樹身上,用腳跺,跺幾腳,木齏粉撲簌簌落下來,黃白色。慵蜷的蟬蛹一樣的胖白蟲,也被跺下來。白蟻米粒一樣落下來。

樹倒下來,是整棵的,慢慢斜,而後轟然倒下,壓倒一片芭茅草或灌木。有的樹,是因為爛根死,根被腐蝕,爛了細須,再爛細根,樹葉慢慢枯黃,樹皮變成了淺色,被風吹倒。有的樹被蟲蛀空了木心,暴雨來臨,雨水往樹心裡灌,樹從裡往外爛,爛兩年,樹便倒了。白楊,梧桐,野柚,都是蟲愛蛀的樹。樹從蛀空的地方攔腰截斷倒下去。有的樹,是被雷劈倒的,閃電落下電鋸一樣的幽藍色火球,落在樹冠上,往下劈,樹倒了半邊,另半邊卻堅強地活了下來。雷劈的樹,都是高大樹。

倒在溪裡的樹,最先爛。樹吸水,水成了腐蝕劑,再堅硬的樹也成了石灰,樹脂溶解,纖維腐化,用手抓一把,全是粗纖維。

樹葉爛一年,成了肥泥。樹枝開始一節節斷,最後剩下粗壯的樹幹。這又是另一個漫長的消亡過程。假如不是爛在水裡,爛不了三兩年,樹身會長出小蘑菇,或小木耳。苔蘚和地衣,以包圍的形式,佔領了樹的全身。我看過這樣的腐木,厚厚的苔蘚包裹著,長出兔耳朵一樣的蕨類植物,絡鐵石長長的藤芽翹起來,似乎這不是腐木,而是澹澹裸石。

我運過腐木回自己的院子裡。腐木爛光了,剩下一截樹蔸。樹蔸有八仙桌大,根鬚交錯縱橫。我僱了四個工人,開手扶拖拉機去拉。開拖拉機的老四師傅,說:拉一個爛樹蔸幹什麼用呢?做不了根雕,又做不了茶桌,浪費力氣又浪費柴油。我說,為什麼一定要做根雕和茶桌呢?每天看一眼爛樹蔸,也是有開悟的。

老四師傅五十來歲,是個鄉村釀酒師,平時用手扶拖拉機拉高粱,拉稻穀,拉木柴,拉煤石片,拉酒桶。抖著山羊鬍子,他低聲說:有酒喝,有床睡,有女人燒飯,要那麼多悟幹什麼,我們有寺廟的住持,為我們開悟。我說,萬事萬物,都給人開悟,人在日常中修行,為什麼一定要住持給我們開悟呢?

散文丨傅 菲:深山已晚

樹蔸拉回來了,擱在一個巨石上。過半年,春天來了,樹蔸的中間空心部分,長出了一棵榕葉冬青,筷子長,一根獨苗,開出八片幼葉。我也不知道這是什麼樹的樹蔸,木質還是硬硬的,還沒腐化。樹蔸太大,有三個樹根交錯出來的凹窪,我堆上肥泥,種了幾株指甲花。在巨石側邊,又種了三株忍冬。五月,忍冬覆蓋了巨石和樹蔸,整個院子,彌散了花香。冬青長得特別順溜,躥著身子高上去,像個郎當少年。我每天早上,喝足了溫水,便去看看這個胖墩一樣的樹蔸,心裡說不出的舒服。

原本是想看樹蔸,怎麼腐化成泥的。看它一日一日地爛,一月一月地腐,哪曾想,又冒出了一株冬青,還是榕葉的。我便請老四師傅來喝酒,喝完了,還帶一壺給他,說:天成的,是最好的。

啄木鳥在腐木裡築窩,也是天成的。腐木的木心,很容易被鳥喙啄空,嘟嘟嘟嘟,木粉被風吹出來。中空的樹洞,是鳥最佳棲身之所。很多鳥,都喜歡在腐木的洞裡築窩。如啄木鳥、犀鳥、搖鵲鴝、白腿小隼等。樹洞是躲雨最好的地方,避風避雪。腐木也是鳥類食物非常豐足的地方,有蝸牛、螞蟻、蛾、蛹、山鼠、蜥蜴、壁虎、蜈蚣、百足蟲……腐木,似乎是安徒生的王國,樹洞是王國裡最奢華的宮殿,住在裡面的鳥,幾乎可以稱作公主或王子。

公主和王子也會有噩夢。噩夢裡,蛇是難以戰勝的惡魔。蛇纏纏繞繞爬,悄無聲息,爬進了樹洞,張開地獄一樣的嘴巴,把小鳥吞進去,也可能吞一窩小鳥,或一窩鳥蛋。鳥再也不敢來了,樹洞空著,成了山鼠的樂園。黃鼬來了,一夜吃完山鼠。黑蜘蛛在洞口粘網,聽著夜露的滴答聲。哦,這是人無可享受的天籟。

荒木要爛多少年,才會變成腐殖層呢?我不知道。泡桐腐化五年,肌骨不存。山茶木腐化二十年仍如新木。檵木腐化五十年僅僅脫了一層皮。碾盤粗的楓香樹,只需要十年化為泥土。木越香,越易腐化——白蟻和細菌,不需要一年,噬進了木心,無限制的繁殖和吞噬。白蟻和細菌是自然界內迴圈的消化器。千年楓香樹,鋸成木板,可以蓋一棟大房子的樓板,最終成了最小生物體的果腹之物。

最好的樹,都是老死山中的,壽寢南山。

倒下去,是一種酣睡的狀態,橫在峽谷,橫在灌木林,橫在芭茅地,靜悄悄,不需要翻動身子,不需要開枝長葉。它再也不需要呼吸了。它赤裸地張開了四肢,等待昆蟲、鳥、苔蘚。樹死了,但並不意味著消亡。死不是消失,而是一種割裂。割裂過去,也割裂將來。死是一種停頓。荒木以雨水和陽光作為催化劑,進入漫長的腐熟。這是一個更加驚心動魄的歷程,每一個季節,都震動人心。

對於腐木來說,這個世界無比荒涼,只剩下分解與被掠奪。對於自然來說,這是生命迴圈的重要一環。

這一切,都讓我敬畏。如同身後的世界。

散文丨傅 菲:深山已晚

……黑領椋鳥……

二樓辦公室右窗下有個院子,栽有兩棵柚子樹,一棵棗樹,一棵枇杷樹,一棵石榴樹。還有一棵梨樹,移栽一年後死掉了。雜工孫師傅說,清掃了的雞鴨糞,堆在梨樹下,鹹死梨樹。樹怎麼會被雞鴨糞鹹死了呢?我不解。“家鴨糞含鹽量高,樹怕鹽,當然死了。人吃多了鹽,也會死,何況是樹。”孫師傅說。

“院子裡,這幾天,常常有兩隻鳥來,咯哩哩咯哩哩,叫得好快活。也不知道它們為了什麼事,這麼快活。”孫師傅在給雞鴨拌糠飯,手上攪著木勺子,低著頭,對我說,“也不知道是什麼鳥,以前沒見過。”

我正在院子裡修剪石榴樹,戴著草帽,把細枝剪下來。五月騎著流水的白馬來了,石榴即將開花,再不修剪枝節,枝葉過密,透不了風,石榴花開不出來。我說,鳥長得怎麼樣我都不知道,哪知道是什麼鳥呢?

拌完了糠飯,孫師傅去埠頭買魚了。埠頭有五六個打漁人,提著魚簍,裝著滿滿的魚,擺在一起,等人買。埠頭有五六條擱起來的麻石條,賣魚人坐在麻石條上,雜七雜八地聊天,抽菸。我修了石榴樹,修枇杷樹,修兩株粗粗矮矮的梔子花,又給薔薇、水仙、茉莉澆水。

“你說的兩隻鳥,是白頭黑脖子,鳥毛有黑有白有褐。是這樣的嗎?”孫師傅買了魚回來,在廚房裡殺魚。我問他。

“你看見了?是那兩隻。”

散文丨傅 菲:深山已晚

“看見了。我澆水的時候,它站在瓦屋簷角,翹著尾巴叫。是黑領椋鳥,土名叫黑脖八哥。這種鳥好聰明,會學人說話。”

“鳥說人話,太恐怖,鬼附鳥身。和人說鳥話一樣恐怖。”

“沒訓,怎麼會說人話。”

下午,我搬了一把椅子,坐在辦公室看書。窗戶和棗樹、柚子樹差不多高。院子外是菜地、墳塋,和幾塊稻田、橘子林。我拿一本米哈伊爾·普利什文的《鳥兒不驚的地方》,攤在雙膝上,可我並沒看。一對黑領椋鳥去田埂銜草枝,飛到棗樹中間的枝椏,築巢。黑領椋鳥站在田埂的石塊上,咯哩哩,叫幾聲,啄草莖,啄斷了,銜起來,回到枝椏,溜著眼,四周望幾下,把草枝橫在椏口。我看了時間,它銜一支草,差不多要五分鐘。草是短短的白茅。白茅已油青,抽著青葉,莖灌著漿。

棗樹有三米多高,舊年的雀巢還掛了兩個。小山雀和麻雀都喜歡在棗樹上築巢。白鶺鴒也築過巢。柚子樹和石榴樹,也有鳥來築巢。黑領椋鳥在院子裡築巢,我還是第一次見。

五月初的田野,還沒翻耕,稀稀的紫雲英吐出妍紫的花朵。黑領椋鳥也銜幹稻草,銜乾枯的掃把草。它把掃把草啄成兩截。它長長有力的喙尖,嘟嘟嘟,掃把草從中間斷開,它叼起斷下的一支,呼嚕嚕飛走。

看書,不如看鳥銜草築巢有趣。鳥像趕工建房的鄉民,挑沙運石搬磚扛木料,一刻也不得閒。

晚上吃飯,我對我媽說:那兩隻鳥在築巢,它們要在棗樹上安家了。“四月五月,鳥築巢的季節。鳥要找一棵適合築巢的樹,和我們找一塊地皮蓋房一樣難。它找到小院裡的樹,是樹的福分。有些樹長了幾十年,也沒鳥築一個巢,那不是樹,是木頭,枉費了枝枝葉葉。”孫師傅說。

“你這是歪理。樹有沒有鳥築巢,怪樹什麼事?鳥喜歡在哪棵樹築巢,鳥自己選。樹又沒叫鳥不要來。”伙房做事的張阿姨用筷子敲敲碗邊,哈哈笑起來,說。

“你笑什麼,和你說不清。你見過苟骨樹、皂角樹、石楠有鳥窩嗎?苟骨皂角莿多,鳥飛進去,全身刺出洞。石楠花臭,鳥也呆不住。鳥築窩,要避著風又要透風,進出方便,找吃食容易。”孫師傅白了張阿姨一眼,說。

“我不懂怕什麼。你懂就可以。”

散文丨傅 菲:深山已晚

“鳥是建造大師,也是風水大師。棗樹上築巢,當然理想。過半個月,棗花開了,昆蟲多,隨口吃吃,都是美食。”我說。

這段時間,事太多,沒顧得上去小院子走走,更沒留意到院子裡的“來客”。鳥孵卵育雛的季節,我不應該忽略。隔著窗戶,我可以清晰地看見窗外的幾棵樹。每天早上、中午、傍晚,我在窗戶邊站十幾分鍾,看黑領椋鳥築巢。

天開亮,黑領椋鳥便咯哩哩叫,在棗樹上,叫得忘乎所以。它是早醒的鳥,但我沒看出它在哪過夜。它開叫了,山雀也叫,唧唧唧。院子裡一下子熱鬧了,亮堂堂。黑領椋鳥叫得花哨,叫聲有些啞,有快速的顫音。叫得暢快了,它飛到田裡、菜地裡覓食。菜地新種了兩畦蘿蔔芽,芽苗還沒完全長出來,露出稀稀的芽頭。黑領椋鳥撇著腳,在蘿蔔芽地走,歪著頭,突然啄入鬆土裡,拔出一條肥蚯蚓。幹黃的稻草被土淺淺地壓著,把菜地圍了一圈。黑領椋鳥啄起稻草,拖起來,飛到棗樹上。

傍晚,我去河邊散步的時候,我看到了二十幾只黑領椋鳥,在河堤的芝麻地吃食。我略感吃驚。黑領椋鳥以種群覓食,十幾只甚至幾十只,可在我生活的區域,卻並不多見。它是一種很容易辨識和發現的鳥,白頭黑脖腰白,嘴黑色腳黃色,翅羽尾羽有白斑,背部麻黑間雜少量白,在河流邊,在山腳平原,在草坡、荒地和開闊田野棲息。它叫聲花哨,羽色花哨,也叫花八哥,也常和八哥混在一起覓食。而這一帶,八哥也極少見,多見的是雀和鶯,及鷦鷯和鷚。黑領椋鳥體型和珠頸斑鳩一般大,行動迅速,邊飛邊叫。我往芝麻地扔了一個石頭,黑領椋鳥呼嚕嚕,一下子飛走,飛到一棵大樟樹上。

棗樹椏口,堆起來的乾草,越來越厚,也蓬鬆。我也看不出巢的形狀。第十七天,黑領椋鳥鑽進草裡,窩在裡面,一個多小時也不出來。又過了三天,草堆中間,露出一個洞,內巢像一個平置的可樂瓶。原來它在草堆裡面築窩。

五月豔陽,毛艮急匆匆地抽葉開花,野藠結出圓塔尖一樣的苞頭。偶爾的春雨稀稀拉拉。鳥巢建好了。鳥巢有小臉盆大,半圓形頂蓋,像個切開的籃球。外巢毛毛糙糙,卷著稻草、布條、枯草和乾枝,蓬蓬鬆鬆。椏口處,碗底圈一樣大的洞,藏在草裡。

鳥巢雖然大,但很難被外人發現。棗枝披散下來,一層一層如葉瀑。棗花完全開了,星點星點,從葉芽口綻出來。蜂嗡嗡嗡,翹著毛筆尖的蜂尾。小院的初夏,石榴樹和柚子也一併開花。石榴花如滿樹小火苗旺燒起來,柚子花則白如碎雪。小山雀和麻雀不捨得閒著,在樹丫之間跳著,唧唧地叫,吃花籽和昆蟲。

五月二十六日,一次性孵卵五枚,兩隻黑領椋鳥輪流抱窩(孵卵)。一隻抱窩,另一隻外出覓食。巢口圓形,隔著窗戶,可以看見巢內(相距玻璃約三米)。我數了數,巢內有五枚鳥蛋。鳥蛋青綠色,橢圓形,和水果西紅柿一般大。

我辨認不出來,哪隻鳥雌鳥,哪隻鳥是雄鳥。雌鳥雄鳥毛色差不多,叫聲也差不多。一隻鳥抱窩的時間,一般在四十多分鐘。覓食鳥的回來,咯哩哩咯哩哩。巢裡鳥也咯哩哩。若覓食的鳥沒有按時回來,巢裡的鳥會一直叫,叫聲越來越大,像在說:怎麼還不回來啊,我快餓昏了,餓得受不了。

“院子裡很快有一窩小鳥了,隔半個月,這裡可熱鬧了。我們的福分來了。”我對孫師傅說。

“積福。小鳥孵出來了,我得抱我孫子來看看。”孫師傅說。

第三天(五月二十九日),在午飯的時候,孫師傅對我說:你說鳥窩是五枚蛋,我數了數,是五枚,可其中一枚更大,蛋殼是麻黃麻紫斑點,殼皮是淡白色,和其他但顏色不一樣。

“不可能。一窩鳥蛋有兩種。”我說。

“我看得很清楚。我眼睛還沒開始昏花呢。”

散文丨傅 菲:深山已晚

我放下筷子,往辦公室走。一隻黑領椋鳥在巢裡抱窩。它露出半長的喙,尖尖的,青鋼色,像一根錘扁錘尖的鐵絲。白絨絨的頭羽很是醒目。除此之外,我什麼也看不見。我盯著鳥窩——即使中午不休息,我也要看清巢裡的鳥蛋。我相信孫師傅的話。多出來的一枚蛋,很可能出現了寄生蛋。四聲杜鵑、鷹鵑、斑翅鳳頭鵑、噪鵑、雉鵑等鳥類,善於把自己的卵孵在黑領椋鳥的巢穴裡,由黑領椋鳥(代親鳥)代孵化代養。尤其是四聲杜鵑和噪鵑。

在黑領椋鳥換崗孵卵時,我看清了,確實出了一枚麻殼蛋。我查資料,比對了鳥蛋的顏色和大小,我判斷麻殼蛋是噪鵑下的。噪鵑有“偷蛋”的習性。它乘黑領椋鳥離巢之機,把巢內的卵吊走一個,吃了或扔掉,把自己的卵孵在巢裡。巢寄生出來的噪鵑雛鳥“推蛋啄雛”的傷害行為,讓代親鳥“斷子絕女”。

翌日,孫師傅去埠頭買魚。閒著沒事,我去看看賣魚人。在路上,我對孫師傅說,鳥窩裡,可能只養出一隻小鳥了,其他鳥可能沒有成活的機會。孫師傅吃驚地看著我,吸著煙,說:“你說這個話有什麼依據。好好的,怎麼會只出一隻鳥。”

“鵲巢鳩佔,你明白什麼意思吧。”我說。

散文丨傅 菲:深山已晚

“不知道。我一個割草挖地的,知道那麼多幹什麼。”

“巢裡的那個麻殼蛋,孵出小鳥後,會把其他蛋推出巢外,摔爛,或者把其他蛋孵出的小鳥,推出巢外,摔死或啄死。這是鳥的一種巢寄生現象。”我說。

“我要把那個麻殼蛋偷偷摸摸夾出來。這麼殘忍的鳥,我不能讓它出生。孵了它,它卻滅別人後代,忘恩負義。”孫師傅又點了一根菸,把剛剛吸的菸頭狠狠踩在鞋底下。

“這是一種動物繁殖的自然現象,不存在忘恩負義。自然的殘酷性也在這裡。因為殘酷性,物種才會進化。”我說。

天燥熱,燻人的燥熱,烘著身子。也烘著大地。路邊田邊溪邊開滿了菊蒿花,黃黃的。栲樹發出的新葉,油光滑綠。院子裡的兩株美人蕉,葉子一天比一天肥厚,厚得往下耷拉,卷下去。棗樹的花已謝,丫節上綴滿了比豌豆小的棗果。我出差兩天回來,黑領椋鳥的內巢裡,那個麻殼蛋沒了。吃午飯時,我問孫師傅:你是不是摸走了那個麻殼蛋。孫師傅嘿嘿嘿地笑,說:田有稗草,哪有不拔的呢?西瓜地長野葛,哪有不割呢?

“這是兩個道理。稗草野葛影響農作物,當然清除。可鳥的生活習性和繁殖方式,遵循自己規則,你怎麼可以摸走呢?”我有些生氣。在自然狀態下,我們不能干預自然,包括動物植物的生命。

“鳥蛋煨了炭火吃了。我也吐不出來。明天台風來了。我們要預防一下臺風,玻璃門窗要全部關緊,豎起來的杆子要放倒,花缽移到房裡。幾棵樹,最好剃一下枝,不然被風吹斷了。”孫師傅說。

颱風說來就來。到了晚上,風呼呼呼,大貨車壓公路一樣,咕咕咕,輪胎磨著路面,呼呼呼,夾帶著強烈的氣流呼嘯。天氣預報失靈。天氣預報經常失靈。失靈的時候,往往是最關鍵的時候。我躺在床上,可睡不著。風太急。關緊的門窗,被風拍得啪啪響。圍牆外的一叢苦竹林,沙沙沙。我起身站在窗前,見竹林向北彎下去彎下去,彎出一個半圓的弧度。完蛋了,棗樹上的鳥巢,可能會颱風掀翻了。我喊上孫師傅,扛了木樓梯,去院子裡。風往人身上壓過來。孫師傅扛不木樓梯,我們便兩個人抬著,藉著路燈,腳步蹣跚,一前一後,晃著身子。

樓梯靠在棗樹上,我用一張大塑膠皮包住了鳥巢,但有不敢包得太緊,便圍著椏口,用強力透明膠帶一圈圈紮起來。我感到整個身子在樓梯搖晃。孫師傅緊緊扶著樓梯,生怕我摔下來。幸好,棗樹挨著房子,房子擋住了大部分的颱風。

散文丨傅 菲:深山已晚

到了下半夜,暴雨來了,噼噼啪啪。路燈下,雨線白白,繃得緊緊,像弦。雨珠從地面上跳起來,落下去。

清早,我去看花圃,薔薇花被打得七零八落。雨未歇。雨徐徐而落,軟酥酥。山野卻一片明淨。看了花圃,我去辦公室喝茶,見鳥巢安然無恙,黑領椋鳥縮在巢裡,眼巴巴地看著外面。鳥在孵卵時,最大劫難便是颱風,其次是蛇吃蛋。颱風會把整個鳥巢掀翻在地,鳥蛋全碎。“傾巢之下無完卵”,就這個意思吧。很多鳥,如灰椋鳥、八哥、鷦鷯、紅翅旋壁雀、黑眉柳鶯、紅隼等,喜歡把巢營在樹洞、石巖洞、崖石縫隙,既隱蔽,又安全躲避了颱風。有一種叫聲特別明媚又曖昧的鳥,專吃昆蟲,比麻雀小,外觀和相思鳥很相似,叫棕臉鶲鶯,在低山地帶枯死的竹子洞中營巢,既避雨避風避熱日,又幹燥舒宜,還躲過了巢寄生。這樣的生存智慧,無出其右。

六月七日,抱窩第十三早上,我便對孫師傅說,鳥今天可能破殼了,四天內肯定會破殼,你守著,什麼事也不要幹,見了破殼,你叫我來。孫師傅嗯嗯地應著。守了一天,他也沒叫我。晚飯時,孫師傅說,再守一天,人會瘋了,盯著窩看,自己像個傻子。

“你還真是個傻子。窗戶外,有一個鳥巢,鳥孵化破殼,我們可以直接看到,比電視現場直播好看,更直觀,一輩子也難以遇上的大好事。你還不願看,是不是真傻子。”我說。

“孵小雞小鴨,見多了,有什麼值得看?是傻子才看。雞也是禽,鴨也是禽,鳥也是禽,禽破殼還不是一樣的。你才是真傻子。”我被孫師傅說得啞口無言。

散文丨傅 菲:深山已晚

第十五日中午,黑領椋鳥站在椏口外的棗枝上,咯哩哩,咯哩哩,叫得十分敞亮。巢內,一隻鳥蛋,慢慢被撐開,裂出兩半。雛鳥頂著小半部殼,探出了頭。脖子細細,如出泥藕芽,似乎難以承受腦袋的重量,腦袋便軟噠噠垂下來。眼部黑黑,喙部黃黑。殼慢慢裂下來,雛鳥出來了,全身肉紅紅,椎骨可見,脊背橫著一排稀少的黃毛。雛鳥鳥喙啄殼,殼裂。鳥從封閉世界破殼而出,第一次感受到了光(眼還沒睜開),感受了風。雛鳥縮著,扒動著腳,扒動著翅(翅像沒有成型的腳趾)。

到了傍晚,四隻雛鳥都破殼了,癱睡在巢裡,偶爾張開竹湯匙一樣的嘴巴,露出肉紅的喉嚨,和黃喙角。閉著眼,張開嘴,也不叫,張著張著,腦袋耷拉下去,繼續睡。

破殼第三天,雛鳥張開嘴,低低地叫幾聲,嘁嘁,嘁嘁。黑領椋鳥一前一後,忙於餵食。食物是蚯蚓、小蛾、菜蟲、甲蟲。鳥站在巢裡,喙角夾著蚯蚓,四隻雛鳥全抬起頭,張開嘴,嘁嘁叫。雛鳥身上有淺黃色的絨毛,眼睛睜開,眼瞼下垂,一副欲睡未睡欲醒未醒的樣子。

第七天中午,我正在看書,我聽到了窗外咯哩哩咯哩哩的鳥叫聲。叫聲很激烈,很驚慌的樣子。我扔下書,連忙站起來,看見一隻貓撲向鳥巢。兩隻黑領椋鳥撲撒著翅膀,叫得十分撕心。我開啟窗戶,摸起菸灰缸,砸向貓。貓跳了下樹。雛鳥可能受了驚嚇,有兩隻,從巢裡掉了下來。我跑下樓,奔向棗樹。一隻雛鳥已被貓叼走,不知去向。我把雛鳥撿了起來,託在手掌上。雛鳥腹部劇烈起伏,急促地呼吸,嘁嘁嘁,叫得哀嚎。鳥巢離地面有三米來高,幸好雛鳥落在石楠綠化帶上,沒有被活活摔死。雛鳥的全身已覆蓋了羽毛,出了毛色。

散文丨傅 菲:深山已晚

單位的大院子裡,有三隻外來的棄養貓,來了,再也不走。其中有一隻母貓,已在大院子裡生活五年,生過四窩貓仔。這些貓仔都送了人。大院子裡老鼠多,鳥也多。我和孫師傅說,在鳥留巢期間,我們得把貓拴起來,關起來餵食。“貓聰明靈活,抓貓難度很大。”孫師傅說。

“吃飯的時候,貓去飯堂吃魚骨。你用抄網撲它,不要被貓咬了。它再靈活,也逃不出網罩。”

“拴了大院子裡的貓,若是還有外來貓進來,我們怎麼防得了。”

“聽天由命。我們是能防則防,能護則護。天然物,天然生天然死,各物各命數。”我說。

一天,我正在辦公室午睡,我被嘟嘟嘟的敲窗聲驚醒。誰有這麼高,可以站在我窗戶下敲窗啊?!我側臉一下,一隻黑領椋鳥在啄玻璃。它站在窗臺上,撒開翅膀,對著玻璃照自己,還不時用喙啄玻璃。我一下子笑了。我看著它(不知道它是不是看見了我)。我想,蒲松齡寫《聊齋志異》,可能是受了鳥照鏡子的啟發,才寫的,不然,鬼狐哪有那麼美呢?那麼通人呢?

破殼第二十二天,雛鳥開始試飛了,飛到窗臺上,飛到柚子樹上,飛到矮房頂上。還飛到田野裡,啪噠啪噠,扇著小花蒲扇一樣的翅膀,跟著母鳥,去吃食。雛鳥飛得並不遠,飛十幾米,歇一下,跳來跳去,歡叫。

散文丨傅 菲:深山已晚

可沒過兩天,孫師傅拎著一隻試飛的黑領椋鳥,找我,說,鳥在菜地吃食,被烏梢蛇傷了,右邊的翅膀斷了,羽毛撒了一地,鳥身沾了好多血。其他幾隻鳥,在菜地叫了好一陣子。我提了鳥過來看了看,說:去診所,找廖醫生消炎包紮一下,我們餵養幾天。

“穀子養麻雀,小魚養白鷺。可這個花八哥,用什麼養。”孫師傅問我。

“蚯蚓、菜蟲、肉鬆麵包,它喜歡吃。”

孫師傅是個細心人,挖蚯蚓,掰麵包屑,餵它。噓噓噓。孫師傅吹一下口哨,它就咯哩哩叫幾聲。它叫了,隔不了幾分鐘,伙房窗戶外,也有咯哩哩的叫聲。它的父母在叫。它們呼應著,秘密地。

廖醫生給它包紮了六次,便不用包紮了。鳥可以扇翅膀了。又養了兩個星期,孫師傅把鳥放在院子裡,讓它自己去山林。

這一家子,一直在這一帶生活。在橘子林,在河邊,在大院子裡,在荒地,我常常見到它們。有時,孫師傅在菜地幹活,無聊或開心了,情不自禁地吹幾聲口哨,噓噓噓。一隻黑領椋鳥神不知鬼不覺地飛到了他身邊。他不知它從哪兒飛來。他把挖出的蚯蚓,用木棍夾起來,鳥啪啪啪,快速走過來,張開喙,把蚯蚓啄進嘴巴,邊吃邊歪著頭看他。吃完了,咯哩哩叫。

散文丨傅 菲:深山已晚

傅菲,本名傅斐,1970年生,江西廣信人。鄉村研究者。散文常見於《人民文學》《中國作家》《鐘山》《花城》《天涯》,收入百餘種選本。著有《河邊生起炊煙》《我們憂傷的身體》《木與刀》等散文作品十餘部。《故物永生》獲第二屆三毛散文獎散文集大獎,《草木:古老的民謠》獲第十七屆華語文學傳媒“年度散文家”提名。

↓↓為您推薦↓↓

王雁翔:那些孤獨的報刊亭

王雁翔:雪山上的燈光

迷失在麗江的街巷

趙澤倫丨文字是情感的精靈

閻連科 | 中國文壇到了一個巨大的被誤導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