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林漁牧網

您現在的位置是:首頁 > 農業

唐櫻:似幻非幻

2021-10-31由 紅網 發表于 農業

果面吶噻什麼意思

唐櫻:似幻非幻

日頭從山腰間跌落,黃昏就佔領山村了。

他拖著疲倦的身軀趕上回村的山民,告訴說要找村長,村民點點頭答應願意帶路。

夕陽如血,浸透黃昏,乳白色的炊煙裊裊升騰,像豎在村莊上空的一面面旗幟。

村民熱情地將他帶到村長家中。

年青的村長看了看他遞給的介紹信後,把他讓進屋。屋簷下的女人藉著軟弱地油燈光,給院子裡嚷嚷鬧鬧的家禽們準備吃的,見他走過,羞澀地看了一眼,繼續忙自己的活。孩子們瞪著驚奇的眼睛從隱蔽處偷看他。

村長讓他坐著歇息一會,就先走了。從內屋裡走出的小女孩給他送來一盞燈,他接過,放在桌上,堂屋頓時亮堂起來。堂屋壁子上除了實用的農活用品和農作物的種子外,沒有一件象徵文化之類的飾品。

村長急急地回來,還領來了一位白髮蒼蒼的老人。

村長告知他,老人什麼都懂,有什麼事問老人好了!

他無法形容這位老人,從他的面貌和氣質上實在看不出他有什麼學問。老人帶著他在村子裡轉悠了一下,每家每戶都在做同樣的事,但瀰漫著一種神秘的節日氣息。他跟老人走到村口,看見村口的曬穀坪旁大樟樹上有好些年輕小夥子在上面忙著什麼。老人告訴他,今天是七月半“鬼節”,村裡的小夥子在這兒扎戲臺。今晚有“鬼戲”看,逝世的親人們今天都要回來過節,跟活著的人一起看“鬼戲”。

他聽著,不覺倒吸了口涼氣,突然感覺周圍彷彿鬼影影綽綽,那些聚齊在荒郊野外龐大的鬼魂群正浩浩蕩蕩朝村寨裡開進來。村中有風吹過發出的簌簌聲,彷彿是鬼魂們的呼吸聲。

他不由靠近老人。

明月不知怎麼遠遠地掛在天邊。夜的神秘有月光的輝映更加撲朔迷離。樹林裡的樹木,拖著繁枝密葉的暗綠,乘著月色在林間走動著。經過的鬼魂彷彿也感覺到了它們的柔情,忍不住與它們狂歡起來,頓時林間的落葉被無端地掀起並漫天飛舞……

村寨裡每家每戶都準備好了豐盛晚餐,恭候先人們回家賞用。等先人們賞用完了以後,活著的人才開始上桌。

牛角的號聲清脆地從遠處傳來,人們聽見了號角的召喚,趕緊丟下碗筷,跑出家門,來到村口的曬穀坪。原來是“鬼戲”開演了。不到一會兒的工夫,人們從四面八方湧來,曬穀坪已找不到一點空閒地了,周圍的樹上都爬滿了人。

那一排排比茅柴擔杆還粗的紅燭高高地燃著,把小小的戲臺照得透亮。那些表演節目的人正在那棵古樟樹後面化著妝。對孩子們來說看化妝比看節目更有趣,弄不懂好好的一張臉,那一抹一糊的全變了樣,像變戲法似的。

戲開始前,人們坐在坪地上,不敢亂動,怕走了,地方被人給佔了。就跟周圍的人拉起家常來,說著說著,時間就容易過了。這話匣子才拉開,戲就開始了。

全體演戲的演員站在臺前,舉著香跪拜著,嘴裡還唸唸有詞,可惜聽不清。

他第一次看“鬼戲”,“鬼戲”是什麼戲呢,能吸引這麼多的人,特別是現在的社會,古音雖可愛,今人多不彈。他自修中國古典文學,對中國的戲劇,說不上精通,也跟著導師遊覽了一遍,沒聽說過什麼“鬼戲”這個劇種。

他覺得“鬼戲”的開始有些故作神秘。老人告訴他,在唱“鬼戲”之前,一定要請示並經得鬼神同意,或許下心願。

他明白了,在這個偏僻的山村裡,人鬼神是平等的,可以溝通和往來的,就像國與國之間的交往一樣。

千年古樟,在陰柔的月色下,顯得虛幻而迷離,一根長長的白綾閃電般在它粗壯的滄桑的樹杆上掛吊著起來,成千上萬雙眼睛跟夜融在一起,靜極了。

一種低沉,徐緩,憂鬱的二胡聲從遠處傳來,像無形的手,抓住了人恐懼的靈魂;突然,飄然而至的喇叭聲悲涼了整個空間。“呼”的一聲,一團鬼火,衝上戲臺,前後左右滾動著,鬼火熄滅後,隨著一團煙霧,一位披頭散髮的女吊死鬼,伸著長長的紅舌頭,低著頭,側著身子,碎步移向那長長的白綾。

小孩子緊緊地摟著媽媽的脖子,大氣都不出,膽小的女人緊緊握著自己男人的手,但眼神仍離不開那恐怖的戲臺。

“她為什麼老側著身子走?”他問。

“因為他是鬼,所有的鬼都側著身子走路,是給陽間的人‘讓路’。”老人解釋說。

“這個‘鬼戲’劇團,歸文化部門的哪個單位主管?”他問。

“這是臨時搭拼起來的戲班子,鬼節過後,就散了,到了明年的鬼節,他們又聚在一起唱一場,這樣,年復一年的有千年歷史了。”老人說。

女吊死鬼開唱了,清麗而悲切的聲音,透過陰柔的月光傳到臺下的每個觀眾的耳鼓裡,敲打著觀眾脆弱的心。當她唱說道自己悲慘的身世和被迫上吊的唱詞時,臺下的觀眾已泣不成聲了。他覺得自己也是在一半真實一半虛幻的空間掙扎,努力地擁著自己的身體,女吊死鬼的每一個聲符都像一根根針,紮在他氫氣球似的身體上,他要儲存自己,絕不能讓它像氣體似的飄散。人們透過自己的淚眼,在觀看女吊死鬼在地獄受苦的經歷,經歷全是無言的戲劇動作代替,吊的動作從腳到頭,先吊下肢,後吊身軀,再吊上肢,最後吊頸部。

她時而竄到樹頂,時而猛撲下來,時而套進白綾纏好的圈內,時而翻滾,時而飛旋,吊出各種各樣讓人不寒而慄的動作。讓活著的人感到要好好珍惜自己的生命,不要尋死覓活的隨意輕生,死並不是一了百了的事情,而是苦難的開始。

老人告訴他,女吊死鬼的痛苦動作有七十二吊。

天啊!這麼高難度的動作,就是專業演員做下來也夠嗆。

接著男吊死鬼出場,女吊死鬼漸漸隱去。

男吊死鬼把人死後在陰間遭受各種苦難的恐怖情景表演到了極致……

彷彿將人的心靈全部翻尋出來,用乳白的月光清洗了一遍,潔靜極了。

“民間文化太不可思議了!”他感嘆道。

“是呀!”老人說,“自從有鬼戲開始,村寨之間和平共處,人與人之間友愛互助,珍惜生命,它延續到鬼戲被剷除掉,人們彷彿被覺醒了,陰間全是迷信,人死後也不會受苦,‘貪婪’這個魔鬼從瓶裡釋放了出來,大肆凌辱人們的心靈,好好的一頭耕牛,頭晚還喂得飽飽,第二天就不翼而飛。恐懼的人們開始把耕牛安排跟人住在一個房間,遭欺凌的女人喝農藥死掉的不知有多少呀!”

老人的話,弄得他一頭霧水。“鬼戲”不是好好地在演著呢!什麼時候被剷除了呢?

一陣鑼鼓響後,那封為白神的“無常”出場。人們的恐懼緊張的神情被漸漸的緩解下來。無常因瘦而高就由二個人扮演,二尺來高的帽子重重地牢牢地扣在頭上,長長的白喪服隨風飄逸著。那白臉上嵌著的一雙“八”字眉,最令人注目,閉眼似哭,睜眼似笑。手上的破芭蕉扇慢慢地搖晃著,人們覺得閻王爺也太吝嗇了,明年一定得換一把新芭蕉扇才行。在眾多的鬼神中,人們偏愛“無常”。在“鬼戲”中,“無常”說的話是老百姓的俗話和詼諧,還有那臉上亦哭亦笑的表情。

他不由朝黑壓壓的觀眾瞥了一眼,似人非人的情景湧入他的眼簾,彷彿一群騷動的幽靈,狂熱的幻影,帶領著一個巨大而陰沉的暈眩在天地間舞蹈著。黎明的號角一聲接一聲從天邊傳來。

管它呢!人們的手突然都拉起來了,帶著深深的失望和痛苦的表情,連同虛弱畏縮的孩子。樹木的暗綠,月色的乳白,在人體上變著形,不知什麼時候一縷陽光射下來,舞動的人們似陽光中的微塵轉瞬間化為煙霧……

他彷彿從一個夢幻中走來,可老人仍在他身旁,那千年古樹也枝繁葉茂地活著,那吊過白綾的樹杆仍透著白綾溫柔的亮光。

他困惑,不敢問,也不知從何問起。

太陽朗朗地照著,溪水也在潺潺地流淌著,鳥兒們仍愉快地覓著食在枝頭跳躍,炊煙在山腰的村莊上嫋嫋地升騰著。

他的心卻湧著淡淡的憂傷,他也不明白這憂傷的緣由。就來到小溪邊,用清澈的溪水,沖洗著臉龐,腦子似乎清醒了許多,腦門彷彿被敞開,沒閂沒鎖,無形的有形的都在自由進出,他無法留住他們。

他回到老人身邊,想著採訪還沒開始呢?

老人神秘兮兮地告訴他說,神在製造夢幻與寂靜、孕育生命與神話時,太陽也參與了!

他有些不習慣老人的說話方式,什麼太陽也參與了,大地上的萬物能離得開太陽嗎?它們在進行光合作用,這叫自然。

老人似乎並不在乎他的感覺,仍用些曖昧的語氣敘說道,自負的神有時也要耍起大姑娘的脾性,把自己弄得雲裡霧罩的,太陽只好遠遠守候著,雲消霧散了,可又被神折磨得支離破碎,時而把太陽懸在樹枝上,時而把太陽甩放在潮溼腐葉滿地的溼地上,時而用山風捉弄太陽把它放在水上顫顫抖抖,真是個風騷頑皮的神。

他弄不明白老人的思維方式,大自然的一切,在老人的思維裡簡化成男女了,雖說是有點那個,但聽起來親切、形象。可他是唯物主義的青年科學工作者,有責任要告訴老人,這是自然現象。

老人好像沒有聽懂他的科學術語,說,這就是神與太陽過的日子。

老人的話,他既新奇又莫明其妙。他長這麼大,除了下雨天,對天天見著的太陽,確實沒有思考太陽怎麼過日子的。他沒有想,別人照樣沒有想過。人永遠在思考自身的利益,時時在憂慮自己的日子怎麼過,如何如何打算和盤纏小日子怎樣過得有滋有味。全然沒有考慮周圍與己相關的事與物的日子。當地球上只剩下兩腳動物的“人”時候,人的寂寞是無法言喻的……

太陽在山裡的日子,才算日子,雖說溫文爾雅了些,倒也不失大丈夫的風度。老人彷彿在賣弄自己的文才。在跟老人聊天之間,瞭解到老人讀過許多的聖賢書,但老人的話並無古意,反而比較現代和時尚。老人若不開口,其形象跟山野村夫並無二致,問其年齡,山裡人竟無人知曉,凡從山外來了人,人們推舉老人來接待,只有這位老人才能與山外人對話。

老人在一塊岩石上坐下,說,環境改變一切,也造就一切,我說的不單是人,也指神,太陽。

也包括宇宙?他反問的同時用手勢指指天空,生怕老人弄不懂宇宙二字,因老人樸實的形態老是給他造成一個站在面前的是一個沒有知識沒有文化的山民的錯覺。

他開始為自己有這樣的錯覺而臉紅和羞愧,想想自己又不是故意,心情放輕鬆了蠻多。他是一個聰明的小夥子,工作之餘讀研,這不,利用公休時間到大山裡尋找研究課題來了。

山裡人告訴小夥子,老人能與天地溝通。小夥子雖半信半疑,仍如獲至寶,決心跟老人同吃同住同勞動。

老人的話,給他以啟迪,他順著老人的思路思考問題,是的,山裡太陽跟沙漠裡的太陽不一樣,在黃沙滾滾的沙漠裡,太陽儼然一個暴君,別說小草不能生長,就連以柔克剛的水,只能悄悄地從沙漠的心靈深處流走……

他心裡想著,這個思路應該會跟老人的思想產生共鳴,小夥子被自己感動著。

老人彷彿看見了他思路上那一排用來表達的文字,於是就點了點頭,老人的默許使他感受到了極大的鼓勵。小夥子有些弄不懂,自己為什麼很在乎老人的鼓勵,他開始越來越感覺老人的神秘和詭譎。

你能聽懂大自然萬物的語言嗎?比如說,清澈流暢的泉水聲,那飄飄而下的落葉聲,山腰冉冉升起的雲霧,風拍打樹葉的聲音……小夥子一口氣提了許多的問。

老人聽後,抬頭看了他一眼,那真是令人驚心的一眼,不帶任何恐懼、嘲諷,反而有種特別的親切感,像媽媽對待自己可愛的兒子。又像是一個智者一眼把他看透。他不敢再喋喋不休地追問,彷彿老人那一眼使他開了竅,面對大自然,無須大吼大叫,用心去體會,用心去感受,用心去交流。然而心又在哪呢?這個不得不問的問題,已經沒有機會,老人走了,已消失在他的視線外了。他想老人也許煩了,改天再去拜訪就是了。突然想起自己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忘記詢問老人大名大姓,是哪個村,哪個寨的人了。他又自作聰明地想,像這樣的老人,肯定是無人不曉,無人不知的人。面對陌生蜿蜒的山路,他不能隨便把它當作出路和夥伴,他折回來時的山寨,問老人的情況,山裡人都用一種驚奇的眼光看他,然後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怎麼會這樣,明明是他們告訴他老人的情況,可現在他們彷彿什麼都不知道,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似的。

是你們招待過我,是你們幫我找來老人!是你們熱情送我出寨口……小夥子一著急說了一大堆能勾起山寨人記憶的排比句。可山寨人仍像聽天書一般,眼裡除了茫然還是茫然。他覺得不可思議,又毫無辦法,只好沿著老人消失的那條山路走去。他已沒有了目的,他也弄不明白這條山路是不是唯一的出路,山路仍默默無語地往前延伸著,做著它該做的事情,並不因為人的懷疑,而無端端消失自己,仍做著人的夥伴,伴著人的腳步走天涯。

小夥子不知自己走了多長時間,小路的盡頭是一個小鎮,他不得不從小路上走下,歇口氣,當他回頭時,來時的路卻像一根縹緲的霧帶,時隱時現,變幻莫測。他突然生出一股文人才有的悵然若失的情感。

眼前的小鎮既陌生又熟悉,陌生的是他從沒來過這兒,熟悉的是這小鎮的古建築在書上見過。

小鎮在暖暖的陽光下,既安詳又不失熱鬧。青石板鋪就的小街上,走著來來往往的人們。人們的穿著全是舞臺上而且是古裝戲裡才能見到的盛裝,節日的氣氛溢滿整個小鎮。人們誰也沒有注意到他的到來。雖說同是人類,卻見不到一個熟悉的面孔,自己的穿著打扮跟外星人似的,不由心裡產生一種自己也說不清楚的莫明其妙的失落。

他再也不能被動,人們無視他的存在。他不能再沉默,攔住一位從他身邊走過的古裝少女,問,這是什麼地方?

少女看了一眼他,彷彿見到怪物一般,驚恐地從他身邊逃走了。

他覺得自己很君子也很禮貌,卻受到這羞辱,想著自己在大學裡追求的女生還不少哩!

他毫無目的地隨著人群來到一個廣場上,廣場的構建很特別,是圓形的,有八個進出口,進出口沒有人把守,人們可以自由進出,階梯級的觀眾席全是一個個放大的同心圓,共有八個大小不同的同心圓組成,構成這大小不同的同心圓的全是清一色的青石板,石板面已被人的屁股磨得發亮,可用來做鏡子用,有些成了屁股的模樣,看來歷史很久遠的了,整個廣場聞不到一點水泥的氣味。

小夥子在光滑冰涼的石板上坐下,一股冷冷的涼意浸透了全身,他本能地又站起來,摸摸涼涼的屁股,誰說屁股是死肉,沒有感覺,簡直是胡說八道,他想起來了,是一位曾給他打過針的護士阿姨說的,那時,他還小,生病了,媽媽帶他看醫生,要打針,他不肯,怕痛。護士阿姨就說了,屁股是死肉,不痛的!當時打針痛不痛他記不起來,再說痛的話那種痛感也不會延續到現在。但屁股是死肉這句話倒永遠刻在心上了。誤導,簡直就是誤導,他恨恨地想。

這時,一個草墊觸動著他的手,他本能地接過草墊,抬頭一看,驚喜極了,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老人示意他坐下,不要說話。

他感激地點點頭,在草墊上坐下,果然舒服極了。人們一層層圍坐在廣場的青石板凳上,彷彿在等待一個節目的開始。

他見到了老人,對什麼節目全沒了興趣,他唯一要做的事,也必須要做的事,就是不能讓老人在他的視線裡突然蒸發掉。在這陌生的地方,陌生的面孔,老人是他唯一熟悉、唯一有親人般情感的人,他像在大海中得到一根救命木頭一般,珍惜的程度只有他自己曉得。他這才感覺,面對一大群人,無法交流,人們視他可有可無時,是多麼的可怕和恐懼,多麼的寂寞和孤獨。

三聲震天動地的炮響後,這時從廣場的八個進出口,變戲法似的走出一隊隊容顏如桃花般的妙齡少女。她們在廣場中心作隊形表演一會兒是牡丹花、一會兒是山茶花、再一會是梅花、……各種各樣的花在廣場中央盛開和綻放著。

哇噻!他感覺自己進入了仙境。此景只應此地有,人間哪有幾回看。誰的詩這麼倒黴,被他修理了一次。

他睜大眼睛看著、數著、數著、數得眼花了。他估計最少有六百來位少女。這從哪弄來這麼多少女,好像一個克隆工廠在展示他們的產品。她們一個個都是瓜子臉、丹鳳眼、彎彎的柳葉眉、薄薄的嘴唇、纖纖的細腰,即使有不同也是大同小異。

老人告訴他,這是從全國各地挑來選來的佳麗,集中在這山水宜人的小鎮集訓、調養,為明年給皇上祝壽表演作準備的。

“皇上?”他驚奇也迷惑極了,更不知身在何處了。

你在宋朝的一個小山鎮!老人告訴他。

他怎麼也不相信,自己憑什麼本事走進宋朝了,宋朝是什麼地方,能隨便讓人進來?

廣場上那精彩迷人的表演容不得他多想了。接著是佳麗們穿著各種各樣的服裝在進行表演,這表演太熟悉了,這不就是那巴黎最喜歡弄的時尚潮流,時裝表演嗎!看來,時裝表演並不是什麼時尚,外國人也在拾人牙慧,演繹中國的歷史,重複過去罷了。

坐在他周邊的姑娘們,嘀嘀咕咕地對佳麗們進行評頭品足,評得最多的還是佳麗們的服飾,從佳麗們的服飾上尋找一個式樣,那麼在姑娘們的衣櫥裡就會多一款新式樣的衣服或裙子。這是姑娘們在看節目得到的另一種收穫。

青年男子對佳麗更是著迷過頭,當佳麗們走過他們的身邊,特別是那些富貴子弟,拿著早已準備好的玉環、玉釧、玉佩、金銀首飾之類的寶物,如追逐花蜜的蜂兒。緊緊追逐著,一有機會,便把寶物送上去。佳麗們接過寶物回頭甜甜一笑,算是回報,這種狂熱的場面,跟港臺的“追星族”沒有什麼兩樣,看來“追星族”的升起,也不是什麼新鮮事物了。

他那冷靜蔑視追星少年送寶物的表情,遭到周邊女孩子冷眼,那冷冷目光使他周身不適,彷彿自己犯了滔天大罪似的,一個不可饒恕的大罪。他無法再看下去,說確切點,他無法在那裡再坐下去。

這時,老人走過來,拉起他的手,走出廣場,來到一個小山坡邊。他真的太感謝老人了,拉得太是時候了,感謝的話還沒說出口,一道閃電在天邊垂直而下,接著一個震耳欲聾的雷聲在空中炸響,天彷彿炸裂了一道口,緊接著天昏地暗……他被老人放在一個小土坑裡,上面蓋了一些樹枝,並叮囑他:不管外面發生了什麼事,千萬不要出來。他害怕極了,緊閉著雙眼,一陣陣救命、掙扎的聲音,一波接一波從他耳邊穿越,彷彿很遙遠,悽慘的聲音也變得空靈起來。

他顫抖地蹲在土坑裡,那樹葉像是老人手很溫暖地拍著他發虛、恐懼的心靈。

他一直閉著眼,眼睛在黑暗中呆了多長時間,他記不清了,也不知過了多久,老人才掀開蓋在他身上的樹枝。

老人說,睜開眼吧!一切都過去了。

他努力使自己睜開眼睛,因閉得太久的原因,他費了好大的勁才慢慢將眼睛開啟。眼前是一泓碧綠的湖水和湖邊那綠綠的森林,剛才那古鎮呢?古鎮上那六百多位佳麗呢?還有那成千上萬的古鎮人們呢!

老人望著天邊沒有回答。

他突然記憶起那一波一波穿越耳膜的悽慘的哭叫了,難道發生過滅頂之災,古鎮以及古鎮的人們還有那六百多名少女都葬身湖底了?

他痛苦地回頭想著那曾使自己倖免於難的小土坑,也不見了,那親切溫暖的樹枝不見了。此時,除了他和老人外,一切的背景環境全變了。他困惑極了,使他耿耿於懷的,是那六百多名的女子們,說沒有,就沒有了。這是六百多位父親心中永遠的痛。

他真想問個明白,可老人未必會告知他。這時,一位打柴的樵夫朝他走過來。

他忙向樵夫問道,這湖叫什麼名字。

樵夫正好也想找一個地方歇息一下,見有人問話,就放下柴,擦了一把汗,告訴他說,仙女洗澡池。

這又俗又有誘惑力的名字,跟現代經濟是掛得上鉤的。

你知道,這仙女洗澡池形成的年代嗎?他的問題又有些專業化,樵夫聽後,憨厚地搖了搖頭,彷彿又想起什麼似的,又補充了一句: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樵夫一口氣不知數了多少個爺爺的爺爺。他沒有記住,最後一件事,他記下了。不知是樵夫的第幾個爺爺的爺爺,在放牛的時候,偷看到了仙女們洗澡。他覺得偷看仙女們洗澡太便宜她們了,應該偷回一個仙女回去當老婆才解恨。

天上的神仙,為在這優美的環境建一個澡堂子,竟蔑視成千上萬的生靈,使他們以及他們的家園在一瞬間煙消雲散。人的渺小,如同地上的螞蟻,掙扎、抗議,顯得那樣滑稽和渺小。他對著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古鎮的消失,換來神仙的澡池,他突然想起了一件彷彿類似的事件來。那時,他在上大學,收到小學時班主任老師的一封信,說他曾讀的那所小學被拆了,學校合併到了其他的小學。學校被拆了,投資商在這兒建了一座初具規模的洗腳城,現在文明開始從頭轉向腳。老街的人們為了阻止學校被拆,在人民政府門前靜坐了三天。最後還是被人民政府下令給拆了,傷心的人們始終不明白這個道理,人民政府為什麼不顧人們的心願和利益。

他想起來了,這所學校的前身是一座曾經香火很旺的道觀。是老街祖祖輩輩存蓄和積累文化、精神、心情的所在。

人是無情物,好話與壞話都不能與之傾訴的。告訴人你的好事,他會嫉妒你,傾訴了你的不幸,他會幸災樂禍。這就是人常說的,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人承載好事和壞事的心不大,就是跟食物共用的那個胃。碰上開心事,歡天喜地,不覺得餓,逼上倒黴傷心的事,吃飯沒胃口,人不吃東西可不行,不能維持生命的正常運轉。怎麼辦?這時的人們就會買上香,到道觀裡,面對泥塑的偶像,點上香,在嫋嫋香菸裡,虔誠地傾訴自己的不快或開心事,一切的一切都隨嫋嫋青煙,煙消雲散了。人從道觀裡出來,整個人舒暢多了,胃口大開,趕緊回家給自己做好吃的去。

在政府的眼裡,老百姓哪來什麼心情,給他們解決一下溫飽問題就可以了,一旦有地方解決了溫飽問題,這些政府官員作為特大的喜事上報給一級又一級的高低不等的部門。按道理來說,老百姓是幸福的,被一級一級的政府關懷著。不是嗎?道觀拆了,建了洗腳城,創造了經濟效益,用這些錢建錄影廳、遊戲廳。老百姓開始欣喜若狂,除了老街外,坐在這兒,還可以看到另外城市人的生活和做愛。

人是有共性的。當老街的人們看多了第三者插足、家破人亡的片子,開始感到了自身的安危。家有漂亮妻子和丈夫,開始跟蹤和觀察妻子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半老徐娘的婦女也開始憂心丈夫的變心,會找一個小秘來代她……老街開始變得不平靜了,從前冷清的法庭變得熱鬧起來,法官們的錢包也漸漸鼓起來,各種新式的律師事務所似雨後春筍掛牌子營業。

他覺得自己要弄明白老人是誰,他跟老人在一起又是什麼神靈的驅使。

“你是誰?”他問。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大自然的一切生靈跟我都是朋友。”老人靜靜地說。

他覺得老人的回答問題有些老奸巨猾,但他又說不出一個所以然。

“你知道你是誰嗎?”老人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問道。

“當然知道!”他說,他想一個人不可能連自己都忘了,也許老人得了老年健忘症什麼的。

“說說看!”老人似笑非笑地說。

他剛開口,突然覺得自己很陌生。自己是誰?為證實自己是誰,忙摸身上的口袋,找尋那些能證明自己是誰的證件,可怎麼也找不到,他應該知道自己叫什麼名字。叫什麼名字,他也記不起來了,他著急,像掉入陷阱中的困獸。他急了,額頭上的汗水,井水般汩汩地往外冒,他不能忘記自己。對,從身份證號碼開始,他對數字很敏感,從滿十八歲那天起,他就牢牢記住了,他知道:記住了身份證號碼,就是記住了自己,如果有人丟失了身份證,就彷彿把自己給丟了。那就得趕緊補辦回來。記住了家裡的電話號碼,就是記住了家;記住父母的電話號碼,也就記住了爸爸、媽媽;記住了朋友的手機號,就記住了朋友等等。數字的年代,地球上的一切都成了數字的符號,演繹著被數字控制的遊戲。現在這些號碼,也跟古鎮似的消失了。沒有號碼,就沒有了自己,沒有了父母,沒有了朋友……

在沒有找回自己前,他覺得老人是他生存的唯一參照物。

老人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你先去找回自己吧!

他知道,現在是絕不能離開老人的。他一言不發,老人走到哪,他就跟到哪,那一副鬱悶的苦相,老人也沒辦法,由著他吧!

他跟著老人來到一個繁華的街上,街的一邊臨水,所有商鋪臨街而建。看到街上來來往往的人們,他似乎有些記憶了,這情景彷彿從一本書上見過,具體是哪本書,記不清書名了。他開始憎恨自己平素讀書不求甚解,似懂非懂,關鍵時刻派不上用場。

老人在臨水一方的街邊的石墩上坐下,說,河那邊有好玩的,你去散散心吧!老天爺看見你那張臉,也會發愁的。

他遲疑地望著老人,心想:是不是老人想把他甩掉。

老人似乎看讀懂了他的心思,說,去吧,我在這唐朝的小街等你。

唐朝的小街?怎麼越走越遠呢?走過了宋朝的古鎮,按歷史發展的順序,也該是元朝的什麼的才是。

這時,從河中搖來一艘豪華花船。誘人的歌聲從那船上穿過層層薄霧傳到耳邊來的,聽著全身都舒暢極了,美妙的歌聲能解乏,看來是真的。

船上的人跟老人打招呼,老熟人似的,親切極了。

老人也朝他們擺擺手,豪華花船很快靠過來。

老人朝他們說,我這位朋友上船玩玩,散散心,玩夠了,就送回這兒來。

沒等他下定決心,作最後決定,身子便不由自主地輕飄飄地上了船,船很快進入河中央。河面升騰的霧靄很快遮住了他回望老人的視線。

剛才還是燦爛的陽光,月光不知怎麼拱了出來,已撤下如銀的碎光,一隊女子,藉著如夢如幻的月色,逶逶而來,恍如仙女下凡。

水光瀲灩晴方好,

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

淡妝濃抹總相宜。

誰在吟詩。他放眼望去,見船頭立著一位風流倜儻的男子,身旁圍著一群燦爛無比的女子。

這人是誰,吟的詩好生熟悉,在哪兒聽過,自己曾也背誦過似的。這人就在他腦海的邊沿了,他使勁一拍自己的腦袋,還果然奏效,記起來了,記起來了,這人不就是大文學家蘇東坡嗎!他又記起曾看過蘇老先生的一個傳說,是誰寫的,他記不起來了。但書中對蘇老先生某一件事的記載,依稀還記得,說的是蘇東坡的一次出遊,自發跟隨的歌妓千餘人。當時,他不太相信,可眼前的情景,他又不得不相信書中所講的了。現在的文人們都羨慕蘇老先生那個時代,那些大文豪從這些賞心悅目,心曠神怡的女子身上獲取創作的靈感。

這時,一個個女子從他身邊款款而過,真是一個比一個生動,那一顰一笑,一言一行,喜愛嗔怒,彷彿是一件件藝術品。但在一般的俗氣男人眼裡,便是舊文人描繪的那樣“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她們秀色可餐,媚態如春,琴棋書畫無一不能,怎能不叫人魂銷魂蕩。

在他看來,那纖纖的腳,嫋嫋的腰,能酥軟權傾朝野大員的肌骨; 飽滿的乳,含春的面,能化解宦海的險惡,黨爭酷烈;社稷情,軍民苦,官場怨,同僚恨,在這些女子的溫暖呵護中,統統變作縹緲的雲煙……她們又像一乘奇妙的機槎,將狂放的子弟,輕佻的郎君,落魄的公卿,失意的晉紳,一一吸來,載駛到愜意的彼岸。

狂歡盡興的人們毫不理會他那苦思冥想的雕塑形態,依然沉浸在無盡的快樂之中。

他們的快樂無法感染他,他感覺自己是一棵會走動的樹,一棵能見證歷史的樹。他從他們的臉上讀出了,什麼是由肉慾交易而產生的精神產品,什麼叫身心浸染在一個由微笑和快樂所織成的甜美的夢境中。減一分狎暱,添一分痴情。也從她們的臉上,看不到淚水,寂寞的痕跡。她們倒像輕風、像神仙、像精靈……

“哎,下船了!發什麼痴!”有人捅他。

他如夢方醒。

老人仍然在那鬼頭柳下坐著養著神。

“給送回來了!”那船家對老人說。

老人點點頭。

他總覺得老人跟船家有著某種關聯。彷彿家裡人一般。到底是什麼關係,他也說不清楚,當他回頭再看船家時,船家和船早已無影無蹤了。

“都玩了些什麼?”老人問。

他不知怎麼回答,除了似夢似幻地看到些情景外,彷彿什麼都不曾有過。

“時間太短!”他說。

“那裡佔用了人生的三分之一的時間,還短呀!”老人感嘆地說。

他聽不懂老人的說。他覺得自己在老人面前像個笨小孩似的,什麼都不懂,又什麼都想懂。

他突然有一種想回家的迫切願望。

柳樹下,除了老人與他,不曾有任何人從旁邊走過。周圍是那樣的空遼和寂靜,他不由悄悄地靠近老人。

老人在看著似流非流的河水。

“我們什麼時候離開這裡?”他問。

“去哪?”

“回家!”

“家在哪?”

這一下,把他給問住了。不知道家在哪?又如何選擇回家的路呢?

家在哪裡?他怎麼就想不起來了呢?人最最熟悉,最最親切的地方,怎麼會忘記呢?

“你有地圖嗎?”他問。在他的意識裡是想透過刺激感觀來牽動記憶神經。

“沒有!”老人回答得很乾脆。

他窮盡自己的記憶,想著,想著……

“想起來了!”他興奮地說。“應該是什麼省什麼市什麼縣什麼鎮什麼村什麼村小組。”

“到底是什麼省什麼市什麼縣什麼鎮什麼村什麼村小組?”老人說。

“一時也記不起來了。”他很失望。

“這還不是等於沒有?”老人彷彿沒有一點同情心。

原來家也變得這樣複雜了,搞錯了一個省,找不到家,搞錯了一個市,照樣也找不到家……

他決定從大的方位去找,決不氣餒。

“我們是住在地球上嗎?”他問。

他彷彿看到了希望,既然還在地球上就有希望找到家。

他記憶著地理老師上課的情景。地理老師姓什麼記不起來了,但這並不影響他繼續的思考。對了,那個在地理老師手中像皮球一樣滾圓的東西叫地球儀。上面標記著陸地和海洋。海洋可以除去不予思考,現在只剩下陸地,問題似乎變得簡單起來。他覺得思路變得越來越清晰,陸地分為七大洲:亞洲、歐洲、南美洲、北美洲、大洋洲、北極洲、南極洲。他覺得自己應該在亞洲這塊陸地上,而且應該還是在中國,有兩條像巨龍似的河流所流經的土地。他有些欣喜若狂,彷彿家離他的感覺越來越近。

老人家仍然在看著似流非流的河水。

看老人的態度,不能跟他分享喜悅,他多少有些失望。

現在最要緊的是要找到家所在的省份。哪個省呢?怎麼也想不起來,彷彿一切一切都在白費時間,問題又回到開始,到底是哪個省哪個市哪個縣哪個鎮哪個村哪個村民小組!

他彷徨了,自己在什麼時候突然跟家失去聯絡,又是什麼原因使得自己對家沒有一點記憶?

現在,他除了跟著和依附這位枯燥偶爾也燦爛的老人外,別無選擇。

在他的眼前飄來一隻黑的天鵝。染一身黑緞般的清幽,閃著光亮的羽翼,是那樣從容,那樣高貴,它輕輕來到他的腳下,優雅地把羽翅斂收,開始覓食。就連覓食的動作也是那樣的貴族。天吶,它們是什麼文化調教和薰陶出來的呀。

他不敢大聲出氣,怕弄出聲音驚走了它。它也許把他和老人看成是河岸上被封凍的兩個塑像。他憋不住了,太激動了,情不自禁地伸出雙臂,放聲大喊起來,彷彿在釋放心中所有的一切。黑天鵝既不飛去,也不驚叫,它仍然在溼潤的河灘上走著覓食。

他看見了它那黑寶石似的眼睛,彷彿瞪了他一眼。他不禁啞然失聲,沒有來得及發洩的聲音又咕嚕嚕退了回去。他覺得自己有一種令人生厭的膽怯,雖然有強大的太陽照著,陰鬱的步子無法越過歲月的門檻,而天鵝仍然在水上穿行,穿過世紀,在菩提樹那雅靜芳香的氛圍裡梳理著高貴的羽毛。

一切都隨著老人蹣跚的步子在狹窄的縫隙中過著。

這是一所學校。他記憶中的學校不是這樣的。

空蕩蕩的校園散發出叫人憂傷的淚滴。他無法理解自己的心情,為什麼會這樣,沒來由啊!籃球場上的投籃架彷彿也是經不起歲月的折磨,倒伏在球場的一角。架子仍顯硬朗,既然硬朗就肯定會派上用,物盡其用,這是老百姓學得最好的也是運用得最靈活的哲學原理,投籃架上已經曬上了各式各樣的農作物,遠遠看上去,倒使人有些愉快。

老人在學校一角的大卵石前站了一會兒,嘀咕嘀咕說了一些話,像是跟大卵石說的。

他湊過去時,老人的話已經說完,然後坐在大卵石上。

怪了!老人與這毫無生命的石頭對話了!

為了證明自己的猜想,問:“您剛才與石頭說話了?”

老人看了他一眼,點點頭。

他一臉的困惑和懷疑,這老人也太神奇了吧!

“這塊石頭,是我看著它長大的!”老人說。

老人這麼一解釋,他更是一頭霧水,感覺老人是不理那根神經出問題了。

“他當時只有這麼大!”老人比畫著,彷彿在說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從老人比畫的大小,要變成現在這麼大,沒有上億年的時間可不行啊!突然,他感覺落入一個恐怖的時空中,心靈已離開自己的軀體,他聽見心靈在一片紫光的人行道上走著的腳步聲,那閃亮著紫光的人行道他太熟悉了,彷彿在那兒見過。記起來了,是老人臉上皺紋中的一道。他怕踩痛了老人,於是收回心靈的腳步,面對無情無慾,心若止水的老人,他左看右看,實在找不到一點,標誌有一億年曆史的東西。這也許是考古學的事情。

老人看看他說:“時間是無法用‘理解’二字來告解的。有一種昆蟲,它的生命只有幾個小時,那麼,天、月、年這些時間單位對它來說是不可知的。人相對石頭又何嘗不是這樣呢?人的個體永遠是現在的,沒有歷史也沒有未來,歷史是人的記憶,未來是人的夢想。”

老人的話,使他產生一種沉重的時間負荷。唯一使他輕鬆的是靈魂生產的夢境。

一個小孩出現在學校不遠處的田邊。他激動極了。簡直有了快瘋狂的感覺,見到了與自己一樣生命的物體,與化石和古墓一般的老人在一起太令人窒息沉重。他想走向小孩,又怕是自己產生的幻覺,失去唯一雖說沉重仍可依靠的老人。他只能遠遠地站著、看著、激動著、親切著,淚流滿面。

“去村裡看看,人是不能離開人而生存的!”老人說。

“您在這兒等我?”他問。

老人點點頭。人啊,在什麼時候總要為自己儲存一個依靠,哪怕是在尋找另一個依靠。

他邊走邊不時回頭往老人這邊看著。其實他是很相信老人的。老人比他記憶中的那些人要可靠得多。他很快穿過一條被青草遮蓋的田間小道,繞過有著清水盪漾的草花盛開的池塘,來到一個有古樹的村口。

依然寧靜的古樹旁,有一位村姑在向村口外張望著,神色有些著急。

他覺得人是多麼可愛的動物呀!曾使自己厭倦過人世的也是人呀!此時的他也顧不上曾經有過的什麼想法,就無限熱情的走上去,伸出冰涼了許久的雙手。然而村姑本能地將垂在身旁的雙手往背後一放,低著頭,很害羞,但她沒有不高興。他明白了,鄉下人不能用城裡的握手禮節,特別是男人跟女人。他覺得自己是不是犯了什麼大忌,也趕緊將雙手收了回來。他告訴她,沒有別的意思,路過這兒,進村子裡看看。

她似乎明白了,轉身領他進了村。

村子全是簡易的木屋結構,寂寞但開得很熱烈的野花在村子茂密的葉叢盛開。他多想採摘一朵來親吻一下,這裡彷彿藏著他孩童時的夢或青春期英氣勃勃的夢。

穿過村莊的小街小道,竟沒見到一個人,他抬頭望陽光,這時的陽光也是那樣的撲朔迷離,似真似幻。他的心也開始虛幻起來,怕是遇上了傳說中的鬼屋鬼村什麼的,路旁的樹枝不小心的掃過他的身體,他也會心驚肉跳。好不容易出了村,彷彿走過長長的地獄之門。

他跟著她來到村尾的一條清清的河邊,河那邊聚集好多人,在河岸的樹林裡若隱若現。

“他們在幹什麼?”他問。

她說了一堆他耳朵聽不懂的方言。但不知為什麼,心靈給作了解釋,他好新奇,自己什麼時候也有了這種殊特的功能。

今天是燕子節。河岸的人們在忙碌著,喜悅著在為叫燕子的鳥兒們祝福,此時的人們已把自己看成大自然的一員,真切地恰如一棵小草,戰戰兢兢如一隻小鳥。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一對年邁無子的老夫老妻不知自己犯了什麼罪孽,弄得老來無子,每到了傍晚面對夕陽傷心難過不已。住在山裡的燕子,每每飛過老人的屋前,看著這對傷心的老人,也很難過,就冒著生命危險把天機洩露給了老人。說,我從東方飛來,看見你們的兒子來了,他已經到了河邊,可是因為遙遠的路途磨短了他的腿,河水深而湍急他過不了河。你們趕緊去搭橋吧。老夫妻聽從了燕子的話,就在河上搭了一座橋。果然到了第二年,那位老婦就生下了一個男孩。

山神發怒了,把燕子趕出山林。村裡的人們知道了,爭相迎著燕子到自己的堂屋裡,或屋簷下築窩。燕子為了報答人們的一片善意,擔當為莊稼除害蟲的工作。人們把燕子搬進村的這一天定會“燕子節”。人與燕子和諧相處的日子就這樣延續下來了。

這似乎是童年清幽芬芳的夢想,曾經茫然的古事,彷彿得到詮釋。

陽光明媚的春天,外婆家那空闊的大堂屋簡直就是燕子的天堂。一個堂屋,竟有七、八窩燕子在這築巢、繁衍、生息。飛進飛出,嘰嘰喳喳地叫著,堂屋就從來沒有清靜過。特別是小燕被孵化出來,簡直就像五重奏的聲音會,這是城裡人無法享受到的。一個小家庭突然添了幾張要吃的嘴,小燕子的爸媽那種辛苦,一般人是無法想象的。老燕子還要養好自己的身體,冬天來了,護送帶領自己的小孩回到南方的那個家。到了第二年的春天,老燕子飛不動了,小燕子也認得路了,飛到這兒來做它父母以前的工作。到外婆家看燕子,是他童年最開心的事。

村姑什麼時候離開了他,他竟全然不知。河對面的活動仍在進行。他看見了許多孩子在玩啊,跑呀,不知疲倦地奔跑,互相追打著,不管在地球上的哪個角落,孩子們永遠是最快樂,最開心的。

他記得,他被送去外婆家,媽媽鬱愁地對外婆說,這孩子性格內向,總喜歡待坐在那兒胡思亂想,腦袋裡彷彿盡是些稀奇古怪的念頭。外婆勸說她,不要緊,孩子是快樂的天使。每天都在為尋找快樂而忙乎著。當時,他覺得外婆是多麼的了不起啊!外婆是主管快樂的人,因為每個孩子都會在她那兒得到快樂。就連那個性情古怪,得了重病的小表妹,都帶著快樂和微笑離開了人世。

外婆擦掉眼睛對他說,你小表妹她乖巧聰明天上的神仙喜歡她就帶去了。你開心玩吧!為她祝福,她會高興的。

死亡是恐怖和悲傷中開放的花朵,但經外婆這麼輕輕一說,所有的憂傷和痛苦融化於薄薄的熹微或沉落在一泓泉水中。

“我們還能見到她嗎?”他問。

外婆摸摸他的頭,說:“會的,那是以後的事情了。”

他很不喜歡神仙接走小表妹。跟外婆一起多好,哪兒都不用去了。外婆還會做各種各樣好吃的東西,平凡的東西,經她的手一弄,變得精緻起來。

外婆現在何處?彷彿是很遙遠的記憶。他想起了老人,老人還在學校的一角等他。他得儘快趕去。這時,迎面朝他走來一個揹小孩的少婦。

他顫抖了一下,深切渴望在心中燃燒,他想起了媽媽。媽媽在他的印象裡:清麗、溫和、稍帶點憂鬱。她是外婆的驕傲,山村的第一個女大學生。媽媽的工作挺辛苦,下班回家,也總在書桌前,沒完沒了地寫。他很在乎媽媽對他的一舉一動,媽媽的一個愛撫動作,一句關愛的話,他會用幾天的時間來分享它。彷彿是燦爛日子中的一個雨天,他走過那條鋪滿各種圖案的鵝卵石的街道。他回過頭看見人們都小心翼翼地在圖案上走過,既沒有腳印也沒有車轍,是什麼力量在支撐著鵝卵石努力工作呢?他就這樣在一成不變的鵝卵石街道上走讀完六年的小學時光。有時在纏綿的雨天,在閃閃的陽光下、在皓皓的白雪裡,他總是在尋找這有著故事和圖案的街道的變化。像玩“錯誤遊戲”似的尋找變化,一切都是枉然,鵝卵石街道仍努力保持著不變的形象。他實在是無法承受,想改變街道的情節和故事,怎麼改都覺得彆扭。他用手觸控它,撫摩它,用文字來描寫它。他又告誡自己千萬要輕輕地,莫把它弄壞了,讓文字來代替它,讓它到自己的書桌上來休息。成千上萬的人在它身上踩來踩去,它需要休息。他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媽媽。媽媽一聽,把她高度的近視眼睛放著亮亮的光,充滿了天真和愛意,將他緊緊擁在懷裡……

他要找到母親,找到了母親,就找到了自己。他是父母生命的延續。

他知道通向母親書房的那扇門。可怎麼也找不到那條路。

這時,天色暗下來,厚厚的烏雲遮住了太陽。閃電開始在雲霧裡行走,帶著震耳欲聾的震鳴。他腦子裡唯一的念頭,回到老人身邊。念頭推著他狂奔,一切的回憶如亮光,如煙雲,在心靈裡旋舞的永遠是寂寞和孤獨。

“下雨了,我們去學校裡躲躲雨吧!”他說。

破舊的校舍,在淒涼的風雨聲中,憂傷地擺動著,那貼滿了一層又一層破舊報紙的牆縫,瘦瘦的立著。他死盯著那發黃藉著閃電仍依稀可見的文字,彷彿從消逝的歲月裡,傳來一個親切的聲音,掠過他的腦海發出嫋嫋不斷的迴音:“同學們好!”“老師好!”當這二句問候的話,連續重複上千甚至上萬次時,會是什麼結果呢?整個學生時代,留下的整個記憶只有二句問候語了。老師希望同學們好,同學們希望老師好,成了人世間永遠的主題。

雨下著,是那樣的愜意,歡快,一時產地會是停不下來了。

“人是牢騷、埋怨和記仇的動物!”老人說。

他想想覺得也對,雨水給人帶來的喜悅,人視而不見,帶給的災難卻永遠記著,某年某月雨水過量,給人帶來不可估量的災害,某年連續幾個月沒有下雨,雙給人帶來……從所有的史書上查詢,風調雨順的事情幾乎沒有記載,功再大也不能抵過,一件不小心的錯誤要成為永遠的痛,人在彌留時捱過的最後的瞬間,也總帶著復仇和無用的渴望。

這時,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一會兒,一輛溼漉漉的馬拉的大篷車來到他們的身旁。他們坐上馬車。趕車的馬伕,是個瘦個子精明的人,在紅塵裡奔忙,彷彿煉化成了精靈似的。他鞭兒輕輕一甩,馬車就滾動起來,越來越快,兩旁的景色呼嘯而過。他在想,是誰派來的馬車,馬車又將他們載往何處?老人閉目養神,順著馬車前後搖晃著。

馬車伕在雨中趕著馬,哪吆喝的聲音特別奇怪,彷彿在吶喊,又彷彿在唱歌,聲音跟炸雷一起迴響,聽起來是那樣和諧。他覺得自己彷彿是一朵被雨浸溼的雲,不能高高地飄澈在天空中,在泥濘的路上艱難地行著,藉著閃電,他看見大片大片盛開著的鮮花,它們在雨水中嬉戲,在風中波盪,萬花盛開是多麼美麗和多麼壯觀的場面呀!

“呈!”隨著馬車伕的叫聲,聰明的馬已放慢腳步,駛進一條寬闊的河流中,粼粼水波湧著突如其來的馬車,他很擔心,很恐懼,河裡有河怪嗎?

老人告訴他,大自然永遠對人是友善的,用不著害怕,不會有事,車伕很熟悉這條河。

老人的話竟把悲哀帶上他的心頭,人又是怎樣對待大自然的呢?遼闊浩渺的湖泊已被人折磨成一條河流,河流已變成小溪,小溪變成了記憶……

不知過了多久,馬終於爬上河岸,抖了抖沾在身上的水,弄得整個車都顫抖不已。馬蹄開始在硬硬的石頭路上行走,清脆的馬蹄聲在寂靜的空間迴響,木輪的吱吱呀呀的聲音只輕輕地應和著。雨什麼時候已停了,萬物吐著綿綿不斷的氣息溫馨著大地。

他不知道,老人要帶他去哪兒!

車伕從衣兜裡掏出一個餅一樣的東西,在啃著。

他不由得嚥了一下口水。他突然想起跟老人在一起的日子,還沒吃過東西,彷彿也沒覺得肚子餓。現在一塊硬硬的餅勾起了他無限的食慾,他覺得自己快要餓扁了似的,渾身沒有一點勁,他會不會被餓死在他鄉?從前吃過的山珍海味,魔鬼似的折磨著他的胃,胃開始隱隱作痛,很快肝和腸也在作無聲的反抗,“摧肝裂腸”這個成語可能就是這樣出現的,飢餓的痛苦原是這般難受。靈魂開始對軀體說,它不願看著痛苦變形的軀體,此時的軀體對它來說,已是沉重的包袱,它要甩掉這可惡的包袱,然後沿著水仙花芳馨的道路上繼續前進。

他僅僅抓住老人,懇求:他不想這麼年輕就死去,他還沒有找到自己,親人、朋友,還有他熟悉的一切。

老人的手在他的頭頂輕輕一揮,彷彿把他從致命的死神手裡解脫出來,眼前的境界豁然光亮起來。

馬車在一個荒涼的地方停下。他在老人的催促中下的車,他提著發軟的腳,環視周圍,心中除了迷茫還是迷茫。馬車也不知在什麼時候離開了他們,連馬蹄聲也消失得無聲無息。彷彿一切都不曾有過,夢幻一般。

這兒前不著店,後不著村,放眼望去,沒有一個人影。

他不知道,老人和他為什麼要在這兒下車。

“這兒是你的家鄉!”老人說,那口氣很堅定,不容置疑。

這個連根小草都彌足珍貴的地方,是自己的家鄉?他實在不敢相信,覺得老人的玩笑是不是開得過火了。不願意幫忙,就吱一聲,用不著這樣找個地方糊弄人。

他心虛地挪動著步子,故土永遠對自己的孩子一往情深,一片離別的痛苦從腳底升起,那乾枯的池塘像一雙無淚的眼睛,向他表達著哀愁、一種恐懼、一種鑽心的恐懼和傷痛朝他襲過來,從哪個方向來,他無須偷看,感覺它就縈繞在他的四周。那條曾留下他童年快樂的佈滿圖案和故事的鵝卵石小街,已經面目全非、圖案亂了,故事就跑了,街口那綠綠的充滿神奇故事的古樹不見了,枯朽的樹樁仍就硬硬立在那裡,彷彿在表示什麼,訴說什麼,陽光在遠處斜照著,樹樁便有了影子,像穿著白長袍的幽靈。他知道和明白了,沒有生命的地方,是沒有白晝之分的,太陽所做的一切都徒勞的,秋風刮過沒有收穫的田野,是那樣的悽楚。

他不由緊緊靠在老人的身邊。

他太疲倦了,是全心身心,飢餓彷彿對他來說並不重要了。他想睡,他不想睡在沒有一絲生氣的大地上。

老人示意他可以借靠一下肩膀。

他很快進入夢鄉。他朝著記憶的空間飛翔。那個曾踢了他一腳的體育老師,在領著學生在跑道上跑步,嘶啞的聲音在校園的上空迴盪。

“一、二、三”這三個數字被體育教師咬牙切齒地叫著咬著已遍體鱗傷,同學們聽著也特別難受。他被同學推舉出來向老師提建議,能不能溫柔一點喊這三個單薄瘦弱的數字。血氣方剛的體育教老師一聽,彷彿被人奪去了手中的權力似的,二話沒說,揮起腳,痛得他哇哇大叫,蹲在地上半天沒有站起來。雖說後來體育老師向他道了歉。但想起來,卻成了他永遠的痛。體育老師的尊姓大名沒有記下,這彷彿也成了他的遺憾。有事件,沒有人物姓名也構不成完整的歷史事件。需要記憶的、沒記住,他已經記不清那地方叫什麼名字。一個很大很漂亮的公園,就是想不起公園的名字,草地和花壇裡都綴滿了盛開著的鮮花。那個水塘在公園的一角,碧綠的睡蓮佔據著整個水面,充滿著無盡的誘惑。

美術老師帶著他們這班同學在寫生。

同桌的漂亮女生,特別喜歡池中這可愛的睡蓮。

她對他說:“要是能在睡蓮上睡覺那該有多好呀!”

他聽後,沒有同感。覺得女同學的某些行為真不可理喻,想法也天真和莫明其妙。好好的床不睡,幹嗎要睡在這不能睡的睡蓮上的慾望。

他沒有作聲,仍寫他的生。

美術老師不知被誰叫走了,說一會兒就回來。

老師在與不在,似乎跟他的寫生沒什麼關係,老師該說的在課堂上早已傾巢而出,所剩的也無幾了,老師是無私的。當他(她)往講臺上一站,面對一雙雙求知似渴的眼睛,他(她)會窮盡所有,決不會思考,這個知識給學生,那個知識給自己留下。

他覺得自己已明白了這個道理,海綿吸水似的承載著老師無私奉獻的一切知識。

漂亮女生見他不作聲,就雙手撐著美麗下巴望著池塘出神。

他喜歡畫池塘邊的水草,水草在他的畫筆下很傳神,也很生動。晚上,他做夢了。在濛濛的專利號中他看見了同桌的漂亮女生走進他畫中水草上,那優美的身影。她慢慢地變小、昆蟲般大小,歡快地睡到睡蓮上……

課堂上,同桌的女生沒有來,班主任在課桌之間的通道上走來走去。她的聲音很憂傷,說著一件事,那位同桌的女生不小心失足掉進了池塘,原來那個池塘是個沼澤地……

他回家後,將那副池塘水草的寫生,撕得粉碎,這是他第一次傷心。

他被老人拍醒。

“睡夠了吧!”老人問。

自己在睡覺嗎?他問自己。

“這在哪裡?”他問。

“既然不記得在哪,在哪兒都一樣!”

老人的話很有禪意,他有些聽不明白。他對老人也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他覺得自己應該請老人為自己搭一座記憶的橋樑。一輩子不能這樣來歷不明地活著。

老人彷彿很樂意,孩子似的說了句:這個遊戲很好玩。

他思考了一下,先回外婆,整個童年的大部分時光是在外婆給的快樂中度過的。

“我的外婆叫什麼名字?”他問。

“叫外婆!”老人像小孩回答問題似的,脫口而出。

“能認真點行嗎?”他有些不高興了。

他聽著老人的反問,自己也開始犯迷糊了。是呀!外婆除了叫外婆,彷彿沒有別的稱呼,但在填表的時候稱呼外祖母,“外祖母”這三個字彷彿也沒有什麼幫助。在孩子的世界裡,外婆永遠是一個歡樂和智慧的化身。孩子在得意時,嘴裡常常吐出:這是我外婆說的,這是我外婆告訴我的。那神情彷彿得了神的旨。

“那父母該有名字吧!”他問。

“孩子對父母的稱呼,管父親叫爸爸‘、管母親叫媽媽!’”老人用清澈溫和的眼光看著他說。

“那別人是怎麼稱呼我父母的!”他不善罷甘休。

“我沒有聽見別人稱呼你父母!”老人說。

“那我叫什麼,你總該知道吧!”

“你就是你!”老人回答依然很禪意。

他一激動,腦子裡湧出一個醫學術語:老年痴呆。老人是老年痴呆,那他又是什麼呢,未老先衰!

記憶的橋樑無法搭建。孤獨無援的淒涼感擁著他,彷彿一隻受到傷害的小綿羊、蜷縮在那兒。

老人撿了一根樹枝在沙地上划著什麼。

他集中精力湊上前去觀看……一列火車來到了他的跟前,併發生轟隆隆的聲音,噴出炙熱白霧般的整齊,車廂裡傳來他激動的歌聲:陽光燦爛車廂,車廂裡面真熱鬧……火車向著韶山跑……

他曾受這歌詞中,那句“火車向著韶山跑”的誘惑,以為全國所有的火車都向著韶山跑。他也記不清是哪一天,他爬上了一趟火車,車上仍舊也播放著這首《火車向著韶山跑》的歌,令他興奮極了。他一面愉快地聽著歌,一邊望著窗外地美麗景色。有人來了,邊報著站邊檢視旅客地火車票。這樣,他沒有車票被列車員抓到一邊問話,“叫什麼名字?”

對對對,時機成熟,應該跳出熟悉地字眼,或者換回他叫什麼名字的話。它就快出現了。可他張著嘴半天沒有吐出一個字眼。他被趕下車,那沮喪的情緒,他還記憶猶新。他覺得自己應該回憶自己的作業本,這個符號從小學寫到大學畢業。父母給他精心設計的這個符號,憑著這個符號,到各位機關登記註冊後,才正式算是人世間的一員。他沒有想到會遇到這樣尷尬的場面。她不能責怪發明和創造了符號的人,只能譴責自己的無能,連一個用了許多年的符號都保不住,都給弄丟了。沒有了這個符號,他彷彿自己什麼也不是了。當有一天,若找到了自己的父母,說不出名字,對不上符號。父親也許會歉意地對他說:你沒有說出你的名字,我無法確認我們之間的關係。他無法再想下去,身體彷彿被撕裂般疼痛,他沒有被無情的嚴冬寒風給凍僵,沒有被酷熱的太陽給曬死,卻被心中的一個假設弄得悲哀和痛苦。他想起了“鄭人買履”,從古到今的人一直在嘲笑“能信度,不信足”的鄭人。人一直在犯鄭人同樣的錯誤時,他自覺聰明,發明了電話號碼,手機號碼,身份證號碼……人已被數字替代。人已不小心遺忘了象徵自己的數字,等於沒有了這個人。

一隻螞蟻遊離過來,細細地腿輕鬆地爬過沒有情感的沙土,當然不會留下情感的印痕。

老人說,螞蟻雖渺小,可它曉得知恩圖報。

他覺得老人說的話也玄了點。從生物學的角度來說,螞蟻是沒有智慧的,它的生存,只是一種生命的表象而已。再說,大寫的人能稀罕它的回報?

“那是人類一廂情願的研究說明,騙騙自己而已!”老人閉著眼睛自言自語道。

他有些不安起來,甚至害怕了。自己心裡想的事,老人也在作答,太不可思議了。自己在老人面前彷彿一個透明體似的。沒有一點秘密,沒有一點隱私,這還算是自己嗎?面對孤寂的荒野和令人恐懼的老人,他的腦袋已經趨於一片空白,虛幻得很。

“給我說一說,螞蟻報恩的故事吧!”他突然變得跟幼兒園裡的小朋友似的,央求老師給說說這個,說說那個,彷彿大千世界的一切都能從老師的嘴裡一一吐出。

老人慢條斯理的樣子,彷彿有的是時間似的。老人的嘴沒有張開,故事已經流出來了。古時候,有個秀才進京趕考,住在一個小旅館裡,藉著油燈恍惚的光在溫習功課。不知從哪兒爬來一隻螞蟻,聞著油香味,不小心掉進了油燈裡,細細的腳在作著垂死掙扎,秀才在撥亮燈時,看見了,下意識地用手中撥火用的小竹籤伸進油燈裡,螞蟻順著撥火用的竹籤爬了出來。秀才繼續他的功課,也沒管螞蟻的去向。第二天,秀才在考試時,粗心大意地把一個重要的字少寫了一點。當主考官批閱卷子時,發現一隻螞蟻站在那“點”的位置上,主考官輕輕地將它拂開,它跟著又冒著生命危險爬回那個點站著。這樣地來回有十次後,主考官覺得這事定有原因。於是就召開這位秀才,把這件事跟秀才說了,秀才很驚奇和感動,後來想起夜讀時,無意中救過一隻掉在油燈裡的螞蟻。

他聽後很感動,也知道老人的用意,老人在引導他,到螞蟻的世界裡去還原自己,去尋找失落的人性。

順著螞蟻的思路,他跟著老人來到一個被殘垣斷壁覆蓋的山丘,界碑上刻著依稀可見的“萬家山”三個字。一隻野兔正在草間覓食,見有動靜,撒腿就跑了。他在野兔覓食的地方蹲下來,他太想看到動物類的生命。他聞著野兔在草間留下的騷臭味,是那樣的親切,足以令他心曠神怡。

黑夜在山腳下緩緩地踱著步子,似在傾聽夕陽悽然訴說。

他想找一個有蟋蟀歌唱的地方。在那兒休息覺。

老人告訴他,睡覺前還有許多要走的路,睡覺前還有許多未了的心願要去了結。

他聽著老人的話。想起一個偉人的話,休息好才能工作好,會休息的人才會工作,偉人離他太遠,彷彿這樣句話對他也起不了什麼作用,想也是白想。

他們有些無聊的踢了踢在腳下的那隻似碗非碗的陶片。

幾片似雲非雲的東西飄浮在萬家山淒涼的上空,一切都變得寂靜,荒涼起來,人為了躲避一個想象中的陷阱,卻給自己設計了一個真正的陷阱。

他害怕孤寂和荒蕪,想見到很多人的慾望在折磨著他,此時的他,願意到幼兒園當一名男阿姨,他願為孩子們做一切,為孩子們摘星星,送給每一個孩子。照亮孩子們心中的道路,消除陷阱和黑暗。他願在散發著各種氣味的菜市上,傾聽菜販子們的大聲叫賣和討價還價的聲音……

“走吧!”老人說。

“往哪走?”他問。

“往路上走!”老人說。

“路在哪?”他不解,茫茫荒野,漆黑一片,除了幾聲野獸的哀鳴,哪來的路。

“眼睛所見之處。”老人的話仍是那樣平和,彷彿永遠不會激動。

“夜太黑,眼睛裡除了黑還是黑。”他說。

“眼睛是用來尋求光明的。”老人說。

“可眼前沒有光明啊!”他仍堅持自己的真理。

“當你走出自己給自己製造的一層黑霧,就看見光明瞭。”老人說。

“這不是很荒謬?”他說,“我什麼時候給自己製造了一層黑霧。”

“睫在眼前長不見,道非身外何處求。”老人說。

他不作聲了。老人的話他一時半會還無法理解。他不喜歡把簡單的事情神秘化和複雜化,人就是一撇一捺,很簡單的動物,為什麼會弄出這麼多複雜的事來。

“人的嘴上念念不忘自由,特喜歡那種不為人知的終極自由。可又天天樂此不疲地給自己製造一件件精緻無比的束縛,過後又怨天尤人。”

他聽著,心裡不是滋味。彷彿老人自己不是人似的,老責備人啊人的。可他又不得不承認,老人的話確實有道理。有道理的話不中聽,這就是人們常說的:忠言逆耳吧!

“你既然不願意走,就在原地休息一下吧!”老人說。

他覺得老人突然仁慈起來,傳遞應該是老年人的標誌。可這位老人把它隱藏起來了,老人啊!別把您的仁慈拿掉!它是我賴以生存的唯一希望。

他剛要閉上眼睛,黑的周圍冒出突如其來的綠色亮光,它使人產生陣陣寒意和恐懼,不管他睜開還是閉上雙眼,無論是後退還是向前,綠色的亮光已掀起飛沫四濺的瀑布,它像死亡期待的花朵,紅紅的、藍藍的、紫紫的,都盛開在他惴惴不安的空氣中,他想起了餓狼將人四分五裂的情景。這片土地唯一的主人,也不知餓了多久了,他和老人成了狼生存的唯一希望。

他緊緊地靠著老人,感覺這時的老人像一座大山那樣堅實可靠,老人用幾乎沒有體溫的手蒙著他的眼睛……順著老人指頭的隙縫,他看見了一條溪水汩汩的流著,溪邊綻開著使紅寶石黯然失色的花朵,數不清的花兒向他搖晃著美的花冠,嬌媚極了。他想走近它們,感覺那麼近,卻又那麼遙遠。他開始沿著小溪走進森林,想在樹林裡眺望星辰和尋找歸路。“別去,樹林裡全是陰間!”花兒的聲音。他突然想起藏傳佛教稱花是盛開的慾望。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不應該有慾望,人是無法無戰勝慾望的。一輩子都在受慾望指使,為慾望而生存。樹林裡傳來狼嗥的聲音。有獵手從樹林裡走出,他對著獵手叫喊道:狼要逃跑了,放你的獵狗去追,要追得狼倒下為止!

老人把手從他的眼睛上移開,樹林、小溪、花兒消逝得無影蹤。

“我的樹林、我的小溪、我的花兒!”他一著急大叫起來。

“真是個可愛的幻想家!”老人說。

“我幻想了?”他實在不相信哪有這麼真實的幻想。在溪水邊,他雙手捧起一泓清泉往嘴裡送,泉水那清冽甘甜的味兒,彷彿還在嘴裡回味。

“等會兒,一隊商人從這兒過,你跟他們走吧!”老人說。

“商人不可靠,商人重錢輕離別。”他說。“跟著您老算了,反正你也需要一個幫手!”

“你幫我什麼?”老人問。

“雖說幫不上大忙,有我在身旁,最少可以減少些孤獨和寂寞啊!”他有些耍賴了。

“那你得聽我的!”老人要求道。

“聽,一切聽你的!”他雖然討厭別人對自己生活的設計,但他知道現在無法設計自己的生活。因為連他自己是誰還沒弄清楚,所有用來設計的元素也沒有找到。

真的,一切如老人所言。一支駝隊進入他和老人的視線裡,是那樣的夢幻,像海市蜃樓,駝隊目中無人地從他和老人身邊走過,像一陣微風,連塵土都沒有被掃起。駝隊在離他和老人的不遠處停下,像是小憩稍作停頓。

一位美麗少女的倩影被他收入眼簾。他頓覺心情特別清爽、激動,整個人像失了魂似的,這彷彿是從來沒有過的感覺。少女被一位大漢從駝背上抱下來。少女憂鬱的眼神刺痛了他。

他不敢靠近,那駝隊的男人個個強悍得很,他覺得自己太弱了。只遠遠地看著,她很美,陽光在她身上散發出一種迷人的光環,折回到他的心靈深處。

少女被安置於鋪在沙地上的羊皮墊上。

大漢吼道:“拿鏟子來!”

那兒的人們開始忙成一團。

他遠遠地看著,心像被鉤子勾住一樣的痛。

老人站起來:“你不願跟他們走,我們往這邊走吧!”

“求求您,再等一會?”他央求道,眼睛仍沒離開過駝隊。他的心靈深處被焦躁、難受填充著,等他定睛一看,少女的身旁被掘開了一個深坑,羊皮裹著毫無反抗的少女被慢慢地放進坑裡。

他不知哪來的一股力量,吼道:“你們不能這樣做!”

然而聲音是那樣的弱,連他自己都覺得沒有聽清楚。他急,像一隻困在籠子裡的獸,任憑他怎麼掙扎、叫喊都無濟於事。少女的喪事仍在進行,他忘情地淚流滿面。

駝隊不知什麼時候離開了,像一片飄逝的雲,是那樣無聲無息、無影無蹤。那墳堆彷彿在證明著那駝隊的來過。

他看見了少女的孤魂立在墳堆邊,她佇立,悲哀地轉動著,羽毛似的雪開始從天空悄悄飛下,身子單薄的她經受得住嗎?天國的路程離她遙遠嗎?

老人望著他一腔愁,說:“別為古人擔憂了!”

他覺得老人盡說些不合常理的話,一個少女死了,正當愛情鮮花盛開的季節。駝隊無情地走了,仍做著他們的生意,一切照常。他這個無緣無故的人,在這傷心難過。

老人在哼戲文一般哼唱道:東國傳佳話,千古永流傳,葛飾真問女,豔名傳四方。麻衣何潔白,青衿染了妝。青絲無頭飾,裙裳親手織。素足步輕盈,勝過綾羅娘。面如蕩月豔,笑似鮮花放。迎而亭亭立,眾多鳳求凰。如蛾撲燈火,似舟皆歸港。人生有幾何?絕塵一命亡。青冢埋豔骨。玉貌已渺茫。此事雖古遠,至今猶餘音。

他實在不相信這事的古遠,明明是發生在眼前的事。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摸索著到墳堆前,那立在墳前的石碑長滿青苔,也殘破了。碑上的字跡早已模糊。他看著不禁潸然淚下:百年剎那間,千年一瞬過。

他也沒有料到,那隱蔽、敏感的愛情之弦,就這樣被一個千年的少女拉扯出來,發出的竟是這麼悲傷的曲調。他無法相信他的愛情之弦在古代少女那憂傷的眼光下被撥動。這是真的,這是事實。

他沮喪極了,看到了自己潮溼的靈魂。全是那遠逝少女的淚痕。

老人將滿懷悲傷的他帶到一個長滿蒿草的溼地邊上的一個小村落。村裡有一條卵石鋪面的小道,村上的房屋克隆似地沿著小道排著,一模一樣的大門、屋簷、門檻、矮牆。他憑著他的眼光粗粗地數了一下大約有五十來戶人家。也許還遠遠不止呢?

小街兩旁的房屋都敞開著,無人進出,靜得像遺留的古蹟,靜得像一棵樹。他故意咳嗽幾聲,希望有人聽見陌生的聲音,就會探出頭來。快出村口時,見一位老太婆拄著柺杖倚在自家的門邊上。他上去打招呼,老太婆靜靜地向他點點頭,對陌生的人彷彿不感覺興趣。她不時搗著柺杖,從記憶的深處,倒騰著那泛著陳舊滋味的時光。油漆斑駁的門板,被年復一年的桃符厚厚的溫暖著,那一個倒立並退了顏色的福字,呈現一臉的無奈。

村口的那棵歪歪斜了的菩提樹,看上去倒是一棵如畫的風景樹,看年齡和氣息彷彿不比村莊年青。他正要伸手撫摸那棵菩提樹,不知從哪個地方冒出一個小孩兒,對他說:“不能摸,摸了會肚子痛的!”

他把手縮了回來,正要詢問,那小孩像一陣風似的,無影無蹤。

他問老人見過小孩子嗎?

老人說:“這是你心中的事!”

他有些困惑“心中的事”,他看不見,也感覺不到心中的事。當他低下頭,看見的只有自己的腳尖……腳尖使勁快速向前時,他看見了兒時的玩伴,他們在玩捉迷藏。這樣低檔次沒有一點智慧的遊戲,可在小孩子那裡那樣盛行,經久不衰,並玩得特別起勁,父母不來擰耳朵,是不會回家的。他記起了,在鄉下外婆家的那個村莊,剛好秋收,曬穀場堆滿了大大小小的谷堆,曬穀場周圍又是剛剛被打完稻粒後又捆綁好的稻草,是天然的捉迷藏的最佳場地。晚飯後,孩子們約好似的來到曬穀場,不管人數多少都分兩組,一組先找掩體躲起來,另外一組開始尋找。他不會躲藏,因此總是第一個被拉扯出來。有一次他學著其他夥伴的樣,藏進新鮮的還深深的散發著稻草氣息草堆裡,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外婆和母親急切呼喊的聲音,他一點也聽不見,急得母親倒騰了所有的草堆,才找到正在酣睡的他。第二天,外婆提著香和紙錢,帶他來到村口邊那棵菩提樹下,給他收魂收魄。他不明白這是一棵什麼樣的樹,高貴的外婆也要給它磕頭、朝拜。

他忍不住伸手去摸,被一個嚴厲的聲音制止:“不要摸,摸了會肚子痛!”

他望著眼前的這棵菩提樹,無法解釋兒時的記憶,會在這兒湧出,那麼其他的記憶又到哪裡去了呢?他不知道自己是不再有悲傷,而是納悶,驚恐……

雖說是快到中午了,無邊無際的溼地仍被飄逸的霧氣輕輕地覆蓋著。朦朦朧朧的人影在溼地邊一塊偌大的硬土坪上忙碌著。

他們走近一看,是農副產品交流場所,人們來自四面八方不同的村莊小鎮,他們用自己生產的特產跟別村換取自己的所需,這樣的活動叫趕集。日子定要逢三、逢六,逢九。最主要的是交換場外、派生出各種各樣的好看好玩好吃和遊樂的場所,離物資交流場所不遠處,有一個熱鬧的場所,這裡聚滿了那些進行完物資交流的人們,有在地喝著酒猜著拳,有的在跟相好的調著情,更多的人在觀看一些平時難得一見的新鮮把戲。

湊熱鬧是人的天性,隨著文明程度的提高,把湊熱鬧劃歸是小市民的習氣,自古聖賢多寂寞,他們是不屑與民為伍,寧願寂寞孤獨。

他覺得自己不是聖賢,所以碰到熱鬧的場面非擠上去湊湊不可,他拉起老人擠進人群,找了一個適合的地方跟老人一起坐下觀看錶演。

這時,一位仙風道骨,童顏白鬚的道士手持紅拂,飄然而至。彷彿神仙下凡。道士走到表演中心點,左手立掌在胸前,右手持紅拂搭在左臂一一向圍觀的人們作揖。

道士順手從衣袖裡拿出一張粗粗的禾家紙,向圍觀的人們看看、摸摸,人們不由發出嘖嘖稱讚,太不可思議了,一張弄溼的禾家紙裹上泥曬乾就成了堅瓦。

他看著、想著,這是什麼化學原理或物理原理呢?

被拉扯出來。有一次他學著其他夥伴的樣,藏進新鮮還深深地散發著稻草氣息草堆裡,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外婆和母親急切呼喊的聲音,他一點也聽不見,只到倒騰了所有的草堆,才找到正在酣睡的他。第二天,外婆提著香和紙錢,帶他來到村口邊那棵菩提樹下,給他收魂收魄,他不明白這是一棵什麼樣的樹,高貴的外婆也要給它磕頭、朝拜。

他忍不住伸手去摸,被一個嚴厲的音聲制止:“不要摸、摸了會肚子痛!”

他望著眼前的這棵菩提樹,無法解釋兒時的記憶,會在這兒湧出,那麼其他的記憶又到哪裡去了呢?他不知道自己已不再有悲傷,而是納悶,驚恐……

雖說是快到中午了,無邊無際的溼地仍被飄逸的霧氣輕輕地覆蓋著。朦朦朧朧的人影在溼地邊一塊偌大的硬土坪上忙乎著。

他們走近一看,是農副產品交流場所,人們來自四面八方不同的村莊小鎮,他們用自己生產的特產跟別村換取自己的所需,這樣的活動叫趕圩。日子定在逢三、逢六、逢九。除主要的交換賣場外,派生出各種各樣的好看好玩好吃的遊樂場所。離物資交流場所不遠處,有一個熱鬧的場所,這裡聚滿了那些進行完物資交流的人們,有的在喝著酒猜著拳,有的在跟相好的調著情,更多的人在觀看一些平時難得一見的新鮮把戲。

湊熱鬧是人的天性,隨著文明程度的提高,把湊熱鬧歸於了小市民習氣,自古聖賢多寂寞,他們是不屑與民為伍,寧願寂寞孤獨。

他覺得自己不是聖賢,所以碰到熱鬧的場面非擠上湊湊不可。他拉起老人擠進人群,找了一個適合的地方跟老人一起坐下觀看錶演。

這時,一位仙風道骨,童顏白鬚的道士手持紅拂,飄然而至。彷彿神仙下凡。道士走到表演中心點,左手立掌在胸前,右手持紅拂塔在左臂上,一一向圍觀的人們作揖。

順手從衣袖裡拿出一張粗粗的禾家紙。這時,道童端上一杯水。道士將水喝進口裡,然後噴壺般,霧狀般將禾弄溼,然後攘上黃泥,放在太陽下,離觀眾比較近,不時有好奇的把頭伸得長長的觀看,被道童擋回去,告訴人們別遮擋了太陽。不到一袋煙的工夫,道士拿起太陽下的禾家紙,向圍觀的人們看看、摸摸,人們不由發出嘖嘖稱讚,太不可思議了,一張弄溼的禾家紙裹上泥曬乾就成了堅瓦。

“這是個‘開場白’,道士在為正式的彩色泥丸表演作鋪墊。”老人說。

“你曾看過這種表演?”他問。

老人沒有回答。

他沒有再問。他見過的魔術是從魔術師手變出各種各樣的物品來,都是在舞臺上,沒有這樣近距離的表演。

道士拿著變好的堅瓦向圍觀的展示,並謙讓地說:“小術呈獻諸君子開心,賞賜些錢為貧道修復道觀之用,包涵!包涵!包涵!”

道士說完返回表演中心,收錢的事自然就歸小道童負責了。

道士在地上寫出“金”、“木”、“水”、“火”、“土”五個大字。然後從五個大字裡各摶一泥丸,用溼紙包起來,按著東西南北中五個方位安放在堅瓦上,由太陽靜靜地負責曬著。

人們眼睜睜地看著那五個在堅瓦上的泥丸,彷彿一眨眼就會被道士變戲法換了去似的。

道士似乎也深知人們的心理,離那五顆泥丸遠遠的,幾乎跟圍觀的人們站在一起了,嘴裡仍不停地念著什麼,當道士唸完咒語。道士要從圍觀的人群中挑出一位陌生人幫他揭去五顆泥丸的溼紙。

一位十分憨厚的老農被人們推舉出來,老農很不自在地走到五顆泥丸前,緊張而笨腳笨手地掀去溼紙,老農驚呆了,圍觀的人們也看呆了,位於東方的那果泥丸色青如靛; 位於南方的那顆泥丸色赤如丹; 位於西方的那顆泥丸色白如珠;位於北方的那顆泥丸色黑如墨; 中間的那顆泥丸色黃如蠟。

圍觀的人們驚歎不已的同時,紛紛向前小道童扔下銅錢。

他也不由自主地往身上一摸,原來自己是身無分文的。十二分不好意思地拉著老人走出表演場。他實在沒有弄明白,道士的高超表演,是這樣的精湛。如果自己學得這一手,走遍天下都不怕了,後來他想了想,不對,現在的人似乎不喜歡這麼文雅的魔術。什麼刀鋸美人,活活將一個大美人大卸八塊才刺激,雖然是假的,人們已習慣從罪惡中尋找刺激和快感。

一群小孩在圍觀一個買小玩具的手藝人。

他忍不住駐足,把頭一伸,看看是買什麼小玩意。

一個木盆裡盛滿了清亮的水,水上浮著幾條頭朝一個方向的小魚,小魚是用木頭雕刻而成,所以浮在水面,叫孩子們新鮮的是,小木魚的頭朝著一個方向,不管你怎麼給它轉個方向,等你的手一鬆,小木魚固執地掉轉頭。這叫小孩子們百思不得其解,卻又興奮不已。時不時地用小手撥弄著小木魚。小木魚較勁地跟小孩子們對著幹,好玩極了。

他將一條小木魚拿出水中看了看,知道是什麼原理了。手藝人在木魚的腹中開一竅,陷進一塊磁石,再將蠟填滿所有空隙,然後用一根針從魚嘴中鉤入,放進水中,它自然就會指南、自然就會朝一個方向了。

另外一盆的指南魚,原理跟指南魚一樣,只不過形式不同而已。

孩子們看著玩著,覺得並不過癮。探密,好問是孩子們的天性。

“你能告訴我們,它們為什麼朝一個方向嗎?”孩子們問。

手藝人眨巴著生意人的眼睛,說,“你們一人買一個回去玩,我就告訴你們!”

“大人們不讓!”孩子們一臉的無奈。

站在旁邊的他,多想開口告訴孩子們。這是大科學家沈括在《夢溪筆談》中記述過的指南針的裝置方法,是指南針的原理……

可他心裡想著,怎麼也開不了口。孩子們似乎並沒有感覺他的存在。視他跟空氣沒兩樣。

彷彿這一切都是別人的世界,跟他無關。他只能注視著、寂寞地看著身邊發生的一切的一切。別人的村莊、別人的溼地、別人的魔術、別人的物資交流、別人的女人……

夕陽西下,別人的一切都又在他的眼前消失得一乾二淨,那使很感親切的童聲,是那樣的夢幻。他站在剛才擺買小玩具的地方,彷彿一切都是很久遠的事。

唐櫻:似幻非幻

唐櫻:似幻非幻

唐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國家一級作家,長沙市作家協會主席。

1981年,發表處女作《滴翠的連理枝》至今已發表出版三百多萬字。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阿鷹》《男生跳跳》《南方的神話》《長沙記憶》《少年阿山》,小說集《似幻非幻》《唐櫻中篇小說選》,散文集《櫻花拾零》《永遠的風采》《寂靜私語》,兒童文學集《南瓜茶》,電視劇作品《青蛙節》等多部。其中長篇小說《阿鷹》獲國家圖書獎,中國現代文學館收藏;長篇小說《男生跳跳》榮獲首屆張天翼兒童文學獎等。文學活動和文學成就載入中國壯族文學發展史!列入湖南省三百工程人才庫!曾代表中國少數民族作家隨中國作協出訪法國進行文化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