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吾喪我：一個沒有真宰的大千世界

《齊物論》齊的是什麼？

《齊物論》是莊子最經典的作品，它齊的是什麼呢？

顧名思義，是齊物之論。也有人說是“齊物”和“齊論”，其實，齊來齊去都是一個東西，這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什麼要齊物，又如何齊物？

春秋戰國時代，諸子百家中，道家可以說是一個文化的總結，《莊子．天下篇》就是對諸子的評述，在道家的視野中，各家學派都是

“一曲之士”，都是“以自為方”，

誰也不是真理。《齊物論》以“汪洋博大，

惝

恍迷離”的筆觸，展開了中國式的思辨：這世界上沒有”真宰“，誰也不是真理的化身。

這似乎有一個邏輯悖論。

如果誰都不是真理，那麼，這個結論本身算不算真理？如果算，等於否定了自己，承認了有絕對真理；如果不算，那等於說了一句廢話，還是自我否定，這就是邏輯悖論。

莊子又是怎麼解決這個邏輯悖論呢？

其實，邏輯悖論是西方人的哲學推導，中國人腦子從來不受悖論約束，黑白同體，聖盜無分。莊子的哲學關心的是人，關注人又關注的是人的內心世界，齊物最終是齊人，齊人的語義不是消滅個性；相反，莊子之所齊，齊的是一個生命價值的平等。人與人是平等的，不管你是隻有一隻腳的申徒嘉，還是名相鄭子產，大家都在後

羿

神箭的靶子中央，死生無常。

莊子為什麼要齊天下呢？

讀老子《道德經》，人們很容易把道神祇化，視之為生命現象背後的一個主宰者，而莊子對道的解釋是獨特的，道不是主宰者，是天籟。

天籟：永珍的背後有真宰嗎？

莊子講了一個故事。

《莊子．齊物論》之一：

南郭子綦隱機而坐，仰天而噓，荅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者，非昔之隱機者也。”

子綦出身高貴，是楚莊王庶出的弟弟，官至司馬；子綦不缺名，也不缺利，不知道在人生的旅途中遭遇到了什麼，拋棄了繁華，隱居於南郭，人稱

南郭

子綦。

子綦的人生境界有多高呢？

一日，子游看到老師靠在几案旁邊，仰面向天，半張著嘴不時地長噓著氣息，似睡非睡，彷彿魂遊體外，案几旁只是一個軀殼。

子游問道：“老師，難道人的軀殼能枯木，心如死灰嗎？您今天靠在几案旁，雖然看上去還是你，卻與昨天的你很不一樣了。”

子綦的回答是：

“今天吾喪我。”

人怎麼可能喪失了自己呢？

莊子在《逍遙遊》中說人生有三種至高無上的境界：至人無已、神人無功、聖人無名；這“吾喪我”就是無己之境。

”無已“是神遊於體外，把自己的軀殼都拋棄了嗎？當然不是，

《莊子，徐無鬼》中記載

南郭子

綦共生了八個兒子，這麼旺盛的生命力，怎麼會沒了軀殼，還整出了這麼多的後代？

所以，

子綦的

”

吾喪我“並無神秘可言，不過是破除了心中執

見

罷了。

子

綦說他達到了

”

吾喪我“的境界，只是一個話引子，要說的是”天籟“。

天籟無聲

子綦說：”你聽到過人籟，也聽到過地籟嗎？聽到過地籟，也聽到過天籟嗎？“

莊子下面的文字氣勢磅礴，沒有在高山叢林中生活過的人，一定體會不到，莊子對細節的描寫無論是天籟之聲，還是庖丁解牛，總是那麼傳神。記得年青時登華山之巔，傾聽山林的松濤，那長風颳過山巒時的氣勢，還真的不是筆墨所能窮盡的，但是，莊子做到了。

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子游曰：“敢問其方。”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呺，而獨不聞之翏翏乎？山林之畏佳，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窪者，似汙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於而隨者唱喁。泠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調之刁刁乎？”子游曰：“地簌則眾竅是已，人簌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簌。”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鹹其自取，怒者其誰邪？”

大地的聲音來自風，一旦發作，萬竅齊鳴。

大地的千姿百態，峻峭的山崖，蒼涼的樹洞，漫布的池塘，無底的沉淵，這千姿百態造就了不同聲音，或者激越，或者舒緩，或者高昂，或者沉吟。長風吹過，與大地的千姿百態前唱後隨，音聲相和，徐徐之風小和，狂野大風大和，風停了，大地的呼

息

停止了，一切歸於空寂，只有樹葉還在輕輕地搖曳。

這段的描寫真是太美了。

地籟如此美妙，那天籟呢？正當我們充滿了期待的時候，莊子卻筆鋒一轉，以他奇絕的筆鋒，將我們的思緒一刀斬斷，他說：天下的音聲千迴百轉，它們的發動都是出於自身，哪裡有什麼發動者呢？

那也就是說，天籟無聲，萬物的背後沒有主宰，萬籟之聲之外也不再有沒什麼聲籟；天籟，就是萬籟自然存在的法則。

莊子的天籟之聲，給我們呈現出了一個沒有主宰者的大千世界，這大約就是對老子”道法自然“

的

正解吧？

於是，我明白了，中國為什麼沒有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