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享38·連載丨《姥爺，我們天上見》03

作者：蔣雯麗

出版：天津人民出版社

丨姥爺走了丨

這一段時間，爸爸和媽媽幾乎天天待在醫院裡，看護姥爺。

我因為期末考試，已經有一個多禮拜沒有去醫院了，醫院這個原本熟悉的地方，彷彿也一下子變得遙遠起來。

一天晚上，我獨自在家寫作業，媽媽的兩個朋友突然造訪。

兩位阿姨說，想去醫院看望姥爺，又不知道路該怎麼走，我便自告奮勇地給她們領路，我也想去看看姥爺了。

終於可以見到姥爺啦！我真是太想他了。

我興奮地帶著兩位阿姨，乘坐公共汽車，輾轉了將近一個小時，來到了我熟悉的醫院。

走進大門，上樓梯，左轉，右轉，再左轉，到了姥爺的病房門口。

我邊走邊給兩位阿姨做著介紹，這是兒科，那是外科，這是內科，好像是到了家一樣的熟悉。

我笑嘻嘻地推開姥爺病房的門，轉過頭告訴她們：

“到了。”

等我再轉回頭來看姥爺的時候，我驚呆了。

姥爺被綁在床上，鼻子上插著氧氣管，嘴巴張得很大，裡面塗滿了紫藥水，一雙昏黃的眼睛，無神無光地盯著天花板。才一個禮拜不見，怎麼會變成這樣？

我不敢相信眼前這個恐怖的人是我最親愛的姥爺。

你們為什麼要綁著我的姥爺？你們想要幹什麼？

我衝到姥爺床前，想要幫他把繩子解開。爸爸和媽媽拉住我，把我拽到旁邊，告訴我：

“姥爺太難受了，不想活下去了，不把他綁起來，他就把氧氣管、輸液管全都拔掉。”

天哪，生命到了最後，為什麼要這麼痛苦？這麼艱難？

我不知道爸爸媽媽做得對不對，但那一定不是姥爺的意願。姥爺希望有尊嚴地離開，而我的父母，捨不得姥爺離開。

我的姥爺：出門之前，要把帽子刷得乾乾淨淨，要把發白的鞋子用墨汁塗上黑色；每做好一道菜，都要把碟子的邊擦乾淨；一院子的花草盆景，都被他收拾得整潔美麗。

我的姥爺：雖然只是一名火車司機，卻餓死也不給侵華的日本鬼子開車；經歷了喪子之痛，想隨著兒子而去，卻活到了九十多歲，早已把生死看破，唯一留戀的是媽媽和我。

如此的一位老人，怎麼會允許自己大小便失禁在床？怎麼會允許因為口腔潰爛而被塗上滿嘴的紫藥水，看起來恐怖又醜陋？他想掙脫，也想解脫，卻不能被親人允許。姥爺，只能睜著已經無神無光的眼睛，望向上空。

我默默地走到姥爺身邊，看著姥爺，說不出一句話來，任由淚水不住地流淌。我哽咽著跟姥爺說：

“姥爺，我來了，您最心愛的小外孫女來了，來看您來了，姥爺，我是小文麗，您看看我吧，快看看我吧。”

姥爺的眼睛還是那樣，盯著天花板，一動不動。

我望著這位一手把我養大的老人，我們朝夕相處了十三年的老人。

每天的三餐，姥爺做好香噴噴的飯菜等著我。冬天的早上，姥爺用烤熱的棉褲棉襖迎接我。夏天的夜裡，姥爺不停地給我扇扇子。

犯錯的時候，姥爺也會用戒尺教訓我。可是，突然之間，姥爺變成了一個陌生的老人，一個只能靠氧氣瓶來維持生命的無知無覺的老人，這還是我的姥爺嗎？

我望著我心愛的姥爺，我哭著我心愛的姥爺，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我如同進入到一個真空裡，四周萬籟俱寂，只有氧氣機的聲音，和我心跳的聲音。

突然，我聽到有人在說：

“別把眼淚滴到姥爺的身上，那樣姥爺就去不了天堂了。”

天堂？哪裡是天堂？我第一次聽到這樣一個名詞，多麼好聽，我想，那一定是個好地方。姥爺是要準備去天堂嗎？他會像以往一樣帶著我一起去嗎？

我趕緊把頭轉開，不讓眼淚滴到姥爺身上。

不管去哪兒，只要能離開這裡就好，只要讓姥爺別再被綁著，別再受罪就好。就這樣，我望著姥爺，姥爺望著上空。

兩位阿姨要回去了，媽媽讓我跟著一起回去。阿姨們走到姥爺的床前，跟姥爺說了兩句道別的話，轉身去和爸爸媽媽道別。

我不想走，但是阿姨們在等著我，明天還要上學。媽媽說，明天再來看姥爺。我不捨地走到姥爺的床邊，握著姥爺那垂在床邊毫無知覺的手，望著姥爺那渾濁空洞的眼睛，忍著眼淚，不讓它掉在姥爺的身上。就這樣，我們相對無語。

姥爺知道我是小文麗嗎？姥爺知道我來看他了嗎？

媽媽已經催了我好幾次，我俯身靠近姥爺的臉，喃喃地說：

“姥爺，我走了，我明天再來看你。”

姥爺的眼睛還是那樣無神地望著上空，沒有任何反應。

當我要把手從姥爺的手上移開的時候，突然，我的手被握住了。

我低下頭，看到姥爺那寬大的，因為輸液被扎得到處都是瘀青的手，把我的手緊緊地握在他的手裡。

姥爺是知道的，他知道我是誰，他知道我來了，他知道他最心愛的小外孫女看他來了。

我抬起頭，去看姥爺的眼睛，希望能像從前一樣彼此相望，但是那雙眼睛依然沒有看我，依然渾濁無神地盯著上空。可是，我看見姥爺的眼角，有一滴晶瑩的淚珠，慢慢地，慢慢地滑了下來。

這是我跟姥爺的最後一面。

我離開醫院的幾個小時以後，姥爺的心臟停止了跳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