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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野千鶴子:女兒是母親最激烈的批判者,也是最狂熱的擁護者

2022-12-03由 新京報 發表于 農業

開旅館是什麼意思

2020年5月,上野千鶴子與鈴木涼美開始了為時一年的通訊。兩位女性相差35歲,一位是日本知名的社會學家,另一位則是剛入圍芥川獎的小說創作者。《始於極限》記錄了她們這一年來的12封書信。

儘管人生境遇迥異,兩位女性在書中分享成長經歷,探討各自生活裡的曲折與困惑。從性與戀愛的話題開始,她們談到婚姻、母女關係,也談到工作、友誼、獨立以及女性主義。鈴木涼美反覆問上野千鶴子為何能對男人不感到絕望,上野千鶴子則不斷追問鈴木涼美的人生選擇中那些沒被“說出來”的話。

上野千鶴子:女兒是母親最激烈的批判者,也是最狂熱的擁護者

上野千鶴子在2019年東京大學入學式上的致辭。

有意思的是,在一來一往的回覆之中,上野千鶴子這位一貫強調“我賣思想,但不販賣感覺”的學者不斷破戒,不由自主地寫下從未對任何人、從未在任何地方說過或寫過的內容。比如,對於何為女性主義,上野千鶴子給出了一個更為切己的回答:

“……女性主義是一個自我申報的概念。自稱女性主義者的人就是女性主義者,女性主義不存在正確或錯誤之分。女性主義是一種沒有教堂和牧師,也沒有中心的運動,所以沒有異端審判,也沒有除名。女性主義也不是什麼智慧的機器,只要把問題塞進去,它就會把答案吐出來……我一直這麼想。”

下文經出版社授權摘編自《始於極限》的第二章“母女”。在這一回合的通訊中,鈴木涼子說出了母親對於自己人生經歷的影響,而上野千鶴子則剖析了代際之間交錯的關係裝置,如她所言:“最能犀利看穿母親‘看似合理實則矛盾’的是女兒,被這些矛盾所捉弄的也是女兒。”

上野千鶴子:女兒是母親最激烈的批判者,也是最狂熱的擁護者

《始於極限:女性主義往復書簡》,[日] 上野千鶴子/[日] 鈴木涼美著,曹逸冰譯,新經典文化 | 新星出版社,2022年9月。

去信

上野千鶴子女士:

感謝您上個月那封充滿愛意、真摯無比的回信。其實您是我導師的導師,所以我也當您是我的老師,不過既然您在回信裡提了,那我就不用“老師”這個稱呼了。小熊英二老師、北田曉大老師、福田和也老師都直接指導過我,現在細細回想起來,我從沒有機會與他們進行如此正式、如此長時間的一對一交流。他們的指點都是那樣難能可貴,但我從沒有想過從自身經歷和內心糾葛出發,向他們一吐煩惱與想法。唯一與我長期透過書信對話的,就是四年前離世的母親,所以我已經很久沒有正經寫過信了。請允許我再次感謝您給我這個寶貴的機會。

對我而言,正視您指出的厭女和恐弱傾向並不輕鬆。要不是這次通訊創造了機會,我也許都不會有勇氣把它們挖出來。回想起來,我的母親也總是透過對話挖出我心中不想被觸及的部分,並毫不猶豫地把它們撂在我眼前。在閱讀您的回信時,我有種奇妙的驚愕。因為您指出了母親直到生命最後一刻都在擔心的許多事情。願意承認“愚蠢”但不承認“受害”;不當報社記者,改行當作家;自以為在利用自己的身體對男人而言的價值……這些事都令母親憂心忡忡。直到母親去世,我才切身感受到她的擔憂和恐懼有多深,因為我一次又一次以自己不情願的方式被人們消費。這次的主題是“母女關係”,所以我想結合您在回信中指出的問題,聊聊母親與我的種種。只是不知為何,寫我們母女之間的事總是很費體力,我很擔心自己會詞不達意。

我的母親是一個感性的人,但她說話很有邏輯。她從不放棄在言語上與人達成理解,也從不顧忌言語上的對抗,所以與她面對面的餐桌經常演變成白熱化的辯論會場,兒時的我很討厭這種感覺。長大後回想,才意識到自己有幸生在得天獨厚的成長環境——母親總是用自己的話語與我碰撞,並希望我用同樣的方式迴應,而不是單方面地告訴我“我說不行就不行”或者“老師說不行就不行”。然而年幼時,不允許沉默、時刻被迫解釋自身想法的環境反而讓我覺得自己在言語之外沒有自由。

上野千鶴子:女兒是母親最激烈的批判者,也是最狂熱的擁護者

電影《媽媽!》劇照。

不過到了小升初的年紀,我就注意到了看似合理的母親所揹負的矛盾。母親出生於1950年,與您差不多同輩。她的事業與成就當然遠不及您,但她在經濟條件和教育條件都很優越的環境中長大。大學畢業後,她在BBC做過一段時間的口譯員,後來又在資生堂的宣傳部負責宣傳雜誌的編輯工作。就在那時,我出生了,而我父親還只是個兼職講師。所以那段時間,我們家一直處於“女主外男主內”的狀態,父親的時間比較自由,孩子基本都是他帶,母親成了家庭的主要經濟來源。這也不算什麼稀罕事,不過在當時的鄉下天主教小學,我們家的情況還是比較特殊的。

母親平日發表的言論與看法顯然帶有自由派色彩,很是冠冕堂皇,但我感覺在那種環境下,母親似乎有點瞧不起她周圍的家庭主婦。儘管沒有具體說過輕蔑的話,但她至少會把家長會上遇到的家庭主婦稱為“那群媽媽”,好像不認為“那群媽媽”和她是一樣的女性。在討論時,母親把自己和她們都歸入“女性”的範疇,而在私生活中,她卻把她們當作完全不同於自己的生物來對待,這是一種狡猾的做法。在父親成為全職講師後的一段時間裡,她也專心撫養孩子,順便做些零碎的筆譯工作,但她肯定沒把自己當成家庭主婦。她很牴觸“太太”這個詞,但我不認為她是覺得這個詞本身有歧視女性的含義。她恐怕是認為“太太”是“那群媽媽”專用的稱呼,不應該用在她身上。她嘴上否定一切歧視,但我感覺她有一種根深蒂固的歧視情結,想要與“那群媽媽”劃清界限。

上野千鶴子:女兒是母親最激烈的批判者,也是最狂熱的擁護者

日劇《坡道上的家》劇照。

比起家庭主婦,她更加厭惡那些用“女人味”做生意的人。她習慣用言語解釋一切,但是碰上妓女和陪酒女郎,她就完全放棄邏輯,全盤否定。此外,她對女性特有的工作(好比空姐和公司前臺接待員)也有本質上相通的厭惡,儘管不及對陪酒女郎的厭惡。她也意識到自己對性工作者和陪酒女郎的排斥超出了邏輯的範疇,將其歸因於“自己成長在一個從事服務業的家庭”,但我認為這個解釋不夠充分。她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外婆)是日式酒家的養女,後來嫁進了我外公家開的日式旅館。所以在母親看來,她的奶奶、外婆和母親都是在酒席上招呼男性賓客的陪酒女郎。我的外公在別處成功創業,而且非常注重教育,所以母親和她的弟弟們有幸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但母親經常自嘲說,她的孃家是沒有書香味的商賈人家,她的祖母和母親成天跟醉醺醺的客人打交道。

總的來說,她強烈排斥賣弄“女人味”,但與此同時,她也有略顯異常的外表至上主義傾向。化妝品和衣服的數量就不用說了,當上大學老師後,她甚至會花上一個星期反覆重拍用於講師資料的照片,顯得分外執拗。而且她的這種執拗不是單純對服飾或美的熱愛,而顯然是執拗於“持續做男性慾想的物件”。如果得不到“美女”“真顯年輕”的誇獎,不被男人慾想,她寧可不出去拋頭露面。我上六年級的時候,一家人住在英國,當時她重讀了研究生,成了一名兒童文學專家。但兒童文學協會和研究室裡很少有打扮張揚的人,大多數人都比較樸素,不關心自己是否性感。而母親很不願意被人拿來和那些“土氣的學者”相提並論。90年代的美劇對“女性主義者”抱有刻板印象,總把她們描繪得胖如鬥牛犬、對男人深惡痛絕、脾氣暴躁。我記得母親就經常嘲笑她在兒童文學學術會議上遇到的女性,把對男性毫無吸引力的她們比作這類角色。我卻覺得電視劇裡的刻板人物更自洽,母親反倒充滿矛盾和倒錯。簡而言之,她似乎把“做一個吸引男性的女人”看得比什麼都有價值,卻發自內心地瞧不起那些公然將之兌換成金錢的女人。

上野千鶴子:女兒是母親最激烈的批判者,也是最狂熱的擁護者

《厭女:日本的女性嫌惡》,[日]上野千鶴子著,王蘭譯,上海三聯書店,2015年1月。

因此正如您精準指出的那樣,我進入直接將性商品化的性產業,確實與母親厭惡、拒絕理解那個世界有關。我曾在一篇隨筆中寫道,母親親口說過這樣一句話:“我寧可你染指暴力或詐騙,而不是當一個妓女,那樣我好歹還能夠支援你。”哪怕在《日經新聞》工作時,我也會抽空去夜總會陪酒,離職後又找了一傢俱樂部上班。我離開這一行是在2016年,也就是母親去世的那一年。一方面是因為我忙於照顧她,之後又要操辦後事,另一方面則是出於“好歹在母親的最後時刻聽她一句勸”的念頭。但事實是,她一走,夜班的吸引力和我置身於夜世界的意義都立刻打了對摺。

我不知道“想跳出母親的理解範圍”這個念頭佔了多大的比重,也不知道“我自己想要理解母親最猛烈否定、拒絕理解、不想用邏輯解釋的東西”又佔了多大的比重。但我確實厭惡母親的心態。她絕對意識到了男性的凝視,卻從不實際交易。她希望被星探相中,但絕不會答應。她明明渴望成為價格昂貴的商品,卻鄙視那些實際出賣自己的女人,這讓我很不舒服,所以我徹底賣掉了自己。這固然有些魯莽,但也是為了排遣這種不舒服的感覺。

而母親直到最後都拒絕理解我的行為。表面上,我以為我想被理解,她的不理解讓我很痛苦,但實際上,我也許並不希望她理解我。母親還說,我可能是“在成長過程中太過順利地得到了父母的愛與理解,所以想考驗它有多麼堅若磐石”。在某種程度上,我確實是想透過做他們最討厭、最不可能理解的事情來摸清父母的愛和理解的極限。現在回想起來,對母親而言,“超越言語的東西”就是愛的所在和對妓女的厭惡。考驗絕對的愛和成為妓女,這兩件事在我心裡確實與母女關係密不可分。

上野千鶴子:女兒是母親最激烈的批判者,也是最狂熱的擁護者

日劇《坡道上的家》劇照。

母親全力以赴地愛著我。與此同時,我也一直是她研究的物件。本來母親研究的就是繪本能向孩子展示怎樣的世界,以及如何與孩子產生關係,而我就是她唯一的真實樣本。她從不迴避言語層面的相互理解,這種性格促使她一直追著我跑,試圖去理解我。我從小過得很自由,大人從不強迫我學習或工作,也不要求我打扮成他們中意的樣子。但這種自由也讓我毛骨悚然,彷彿母親在拿我做實驗,並饒有興致地觀察實驗結果。在與母親交談時,我總覺得自己說的每句話對她來說都有既視感,是她能報出名字的現象,全無新的驚喜。我感到母親熱衷於育兒的原因之一,就是為了驗證自己的研究。

一提起母親,我的文字就會變得渙散,沒完沒了。儘管她已經不在了,我也自由了,但關於母親的若干疑問還如鬼魂一般糾纏著我,其中大約有三個與我目前的問題直接掛鉤。

我在上一封信裡寫道,我十分牴觸講述自己遭受的“傷害”、以受害者的身份發聲。而您引導我說,自稱受害者才是強大的證明。我格外牴觸作為受害者發聲的理由之一,確實是無法容忍自己是“弱者”。

其實我非常內疚,因為我進入了一個被母親定性為“不像話、不美、愚蠢和骯髒”的世界,以至於我不禁認為,就算我為此遭受辱罵和性暴力,那也是咎由自取。不過我不確定這和恐弱是不是一回事。我零星記錄了與母親的對話,其中就有這樣一段:進入夜世界,為了一點小錢將身體交給男人,就意味著放棄“當因此受傷時說自己受傷了”的權利。

您在上個月的回信中提到了記者伊藤詩織。我發自內心地尊敬她。但我無法像她那樣表達。我只能透過咒罵、嘲笑自己的愚蠢,吞下我遭受的性暴力和辱罵。恐怕無數與暴力咫尺之遙的夜班女性都是這樣。我也意識到,這種態度很接近二次傷害、自我負責論等觀點,都會令受害者再次受到傷害。需要明確的是,我無意指摘受害女性行為愚蠢。但事關自己時,我從未擺脫“我無權成為受害者”的想法。因為在畏懼批評與沮喪之前,我早已對自己說盡了會造成二次傷害的妄言,根本無須他人發話。我有這樣一種意識:在進入深愛自己的母親否定的世界時,我就已經扛下了今後可能發生的所有傷害。

上野千鶴子:女兒是母親最激烈的批判者,也是最狂熱的擁護者

紀錄片《日本之恥》劇照。

我不曾把這種態度強加於人,但正如您在上個月回信中寫的那樣,“無法忍受自己是弱者”的女人對男人而言是多麼好對付,考慮到這點,我便無法忽視我這樣的人有可能促進剝削結構的持續再生產,而這也是我最大的煩惱之一。在已經失去母親的當下,我是否還有可能堅強一些,堅強到能在某種程度上原諒自己的愚蠢,稱自己為受害者呢?講述自己的愚蠢,又會不會傷害其他受害者呢?

還有一個與此相關的問題。當我離開報社,成為一名自由撰稿人時,母親十分擔憂我毫不在乎自己如何被消費。看到週刊曝光我的過去,我自然是不情願的,但這就是我的過去,所以我沒有立場提出抗議。當然,既然被曝出前AV女演員的經歷,那隻要我繼續拋頭露面,發表文章,必然會有人接連不斷地以我不情願的方式消費我。我認為這種不快本身是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面臨的。我演過AV是不爭的事實,我也沒有權利拒絕別人把我當作“前AV女演員”。參加活動、上電視的時候,主辦方和節目組會對我提出特殊的著裝要求。週刊等媒體也會提議把當年的AV照片而不是近照放在簡介的顯眼處。這些要求我都會接受。一方面是因為我擔心自己的實力比不過這段經歷,一方面是害怕一旦拒絕就會被拋棄。還有一方面的原因是,我總覺得被這樣對待是必然代價,本就包含在了報酬中。

有時我也會感到疲憊,不知道要承受這樣的對待到什麼時候。這本身不是什麼值得驕傲或悲觀的事情。但我最近一直在想,母親的憂慮可能更深一層。好比上一期的主題“情色資本”,我接受所有針對我用詞不當的批評,因為我確實在那次對談的最終稿裡使用了“情色資本”,但我在對談中用的不是這個詞。我在所有書中使用的都是“性的商品化”“身體的商品價值”這樣的說法,因為用慣了這些表達,也覺得它們比較貼切。整理對談稿件的人聯絡我說,因為我們是從哈基姆的書聊起的,所以他們決定把我使用的那些說法和橘先生使用的外來語erotic capital統一成“情色資本”。我沒怎麼牴觸,也沒有深思熟慮就同意了。對方給出的理由是我們提到了哈基姆的書,但我後來意識到,他們大概更看重在標題里加上“情色”二字,再配上我的照片。在您點明之前,我沒有琢磨過“情色資本”一詞的不準確性,所以這件事確實是我考慮不周。最後的結果是,那篇報道除了傷害部分女性的自尊心,取悅了廣大男性讀者之外,並沒有太大的意義。我早已見慣媒體拿我的照片配上帶有“情色”二字的標題,所以不覺得這有什麼,但是從結果看,我承受的這種消費確實傳播了讓女性不適的言辭,我也為此感到後悔。

上野千鶴子:女兒是母親最激烈的批判者,也是最狂熱的擁護者

《性的政治》,[美]凱特·米利特著,鍾良明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9年1月。

我也知道我的部分作品常被用來為男性開脫。不僅如此,我還知道有些文章被用作攻擊女性主義者的武器。所以我經常被一些主要在網上匿名行動的女性主義者抨擊。這不是我的本意。要知道,那些男人只會粗粗掃視我的文章,斷章取義在所難免。其實我最近很少寫關於女性問題的文章,因為覺得與其讓保守的男人利用我的文字攻擊女性,還不如干脆不寫。這些天我一直在想,母親所憂慮的也許是我不在乎自己作為“夜班女”被消費的態度會像這樣受人利用,進而傷害到其他女性,而不是我自己的尊嚴。

可那樣也很不自由。我寫過很多針對男性的壞話,但我成為作家的初衷是想書寫女人的故事。我見過太多男人的糟糕之處,時而回過神來,也能看到自己的愚蠢。而且我也與許多人一樣,看到了女性內心的種種矛盾。母親的矛盾、我的矛盾、我那些為愛痴狂的朋友的矛盾,還有女人的愚蠢都是我的主題,也是我立志寫作的根源。我不為取悅男人而寫,但也不願意為了不取悅男人而選擇不寫。我不希望我因為“會取悅男人”而被剝奪說話的權利。

我承認我的實力還不過硬,儘管如此,我還是收到了許多讀者來信,它們出自心懷矛盾、被矛盾所傷、又享受著矛盾的女性之手。我不願無視與我感同身受的女性。我知道,如果我在寫作時充分考慮各個層面,就不會被事與願違地利用;也知道如果我寫的東西足夠精煉,就可以避免男人的肆意曲解。我可以忍受他人將利刃對準自己,卻不願意看到我的文字被改造成指向他人的鋒利武器。如何避免這種情況,是我的另一大煩惱。我有沒有可能只寫自己,同時避免一切取悅男人的可能性呢?

您在回信中提到,您的“扔進陰溝”言論遭到了部分性工作者的抗議。其實在那篇採訪剛發出來的時候,我就聽說了這件事。我也很好奇男人為何會如此無知無覺,而性工作者又為何會如此自我意識過剩。當時我剛好在幻冬舍的網站上有個隨筆專欄,就在連載中提了幾筆。據我猜測,男人是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是陰溝,而性工作者又隱約察覺到自己把身心扔進了陰溝,所以才會那麼生氣。無知無覺到極點的男人察覺不到自己有可能被瞧不起,卻會擷取那些看似可以用來攻擊女性的語句,著實精明(反之,女性非常清楚她們可能會被蔑視,所以對再細微的表達也極為敏感)。

母親還留下了另一個難題。那就是自從涉足夜世界之後,我再也沒有真正面對過戀愛。然而在她看來,戀愛是人世間最重要的事情之一。不過再往下寫,篇幅就太長了。剛巧下次的主題是性愛,到時候再與您細聊好了。

2020年6月10日

鈴木涼美

回信

鈴木涼美女士:

感謝你寄來坦率而誠實的回信。

這次的主題是“母女”。看完你的回信,我痛感人無法選擇自己出生長大的環境。你母親的人生態度一定對你的選擇產生了巨大的影響,無論好壞。如果她不是這樣一個人,你也許就不會選擇這條路了。與此同時,我也再次感受到自己的幸運,因為我沒有一個如此智慧而強大的母親,不至於受到如此深遠的影響。不過細細想來,我那位對女兒缺乏理解的母親留下的“遺產”,便是我不結婚生子的選擇。如此看來,母親的影響還是在某種程度上左右了我的人生。

你的母親“從不放棄在言語上與人達成理解”,而且你們母女“長期透過書信對話”,這著實教人羨慕,也非常罕見。我的母親去世後,我在她的匣子裡發現了我從世界各地寄回的明信片。她都小心收著,沒有扔掉。但明信片上的話不過是敷衍的“噓寒問暖”罷了。我與母親自始至終沒有進行過觸及各自人生態度核心的對話。相較之下,要求你將心中所想全部“轉化為語言”的環境確實是一種控制,不過與此同時,你應該也得到了鍛鍊。身為作家,你此刻擁有的語言能力不僅是這些年的經歷構築起來的,更是在家庭環境中培養出來的,稱之為天賦也不為過。在這次來信中,你的語言能力也發揮得淋漓盡致。

“母親和女兒”之間的關係不僅受到母親能力的影響,也與女兒自身的能力息息相關。在許多被母親用巨大的愛與智慧牢牢捆住的女兒中,肯定有人無法獲得自我意識,甚至走上自毀之路,你卻有足夠的力量精準攻擊母親的阿喀琉斯之踵。

上野千鶴子:女兒是母親最激烈的批判者,也是最狂熱的擁護者

電影《媽媽!》劇照。

讀到你對母親的描述時,我不禁想象:如果我有一個像你一樣聰慧的女兒,會是怎樣一幅景象。如果我有一個與自己無比親近的女兒,如果她會毫不留情地剜起我的矛盾、我的模稜兩可、我的侷限與狡猾……她又會如何描述我呢?

最能犀利看穿母親“看似合理實則矛盾”的是女兒,被這些矛盾所捉弄的也是女兒。最近,我接受某育兒雜誌的採訪,主題是我的成長經歷。在採訪的最後,採訪者丟擲終極問題:“對你來說,父母是什麼?”我竟條件反射般地脫口而出:“擾人的麻煩。”這個答案出乎意料,報出這個答案的自己更令我驚訝。孩子無法選擇父母。什麼樣的父母對於被迫成為其子女的孩子來說都是“擾人的麻煩”。強勢的父母是強勢的麻煩,弱勢的父母是弱勢的麻煩。已故的津島佑子女士在離婚成為單親媽媽之後,在孩子面前上演了種種情感糾葛。她告訴自己:“以這種方式捲入父母的人生就是為人子女的宿命。”我透過不生孩子避免了淪為別人眼中的“麻煩”,不過我有時也覺得,這是因為我沒有足夠強大的自我主義(說成“生命力”也行),無法強行將別人的人生捲進我的領域。我本以為只要稱父母為“擾人的麻煩”,就會遭到“不孝子”“忘恩負義”之類的抨擊,沒想到大部分讀者都點頭稱是。一位剛為人母的年輕女性發來感言說,“我會努力不給孩子平添煩擾的”,令我有些不知所措。也許是因為年輕的父母仍然清楚記得自己的童年經歷吧。不過話說回來,每個大人都曾經是孩子,很多人卻把當年(完全無助的時候)受過的苦忘得一乾二淨,這著實不可思議。

人是複雜的。我從未見過你的母親,也不太想根據零碎的資訊對她進行型別化的描述,不過讓你感到費解的那一系列行為,都是聰慧的精英女性常會採用的生存策略,即“我跟她們不一樣”。不同於廣大同齡女性,你的母親受過高等教育,對自己的智識能力抱有自信且頗感自豪。即便已經結婚生子,她仍然覺得自己與那些“尋常的家庭主婦”是“不一樣”的。置身高學歷精英雲集的學術會議時,她也認為自己和只會死讀書的優等生型女性學者“不一樣”。你母親的研究方向是兒童文學。就生存策略而言,這是一個明智的選擇。因為在這樣一個女性學者佔絕大多數的研究領域,她不必與男性競爭,旁人也不會質疑她“喜歡孩子”的“母性”。

上野千鶴子:女兒是母親最激烈的批判者,也是最狂熱的擁護者

紀錄片《上野千鶴子的最後一課》劇照。

女性這種“我跟她們不一樣”的意識與外表至上主義掛鉤也是順理成章。女性從小暴露在男性評價的視線中,但男人評價的並非女性的智慧,而是更簡單易懂的外表。我在美國的精英女性群體中見過好幾位穿著格外性感的女士。每次見到那樣的人,我都很疑惑她們如何看待自己的性別。我們也可以說,恰恰是她對自身社會地位和能力的自豪感反過來允許她走性感路線。這其實是一種炫耀,言外之意:作為一個女人,我有足夠的商品價值,但我偏不賣,不賣我也能過得很好。我不知道你母親的異性緣怎麼樣,也不知道她是否與丈夫以外的男人有過危險的豔遇,但在我看來,她那富有女性魅力的外表更像是在女性世界裡展現優越感的工具,而不僅是用於吸引男性的元素。不過這種“我跟尋常的家庭主婦不一樣”“我跟普通的女性學者不一樣”的意識其實建立在厭女症之上。因為這種態度拒絕與那些只能成為“家庭主婦”的女性和刻苦成為學者的女性共情,也拒絕理解她們走過的人生路。

在這類女性看來,除了出賣女性元素別無選擇、最後也確實走了這條路的女性是令人唾棄的。對你的母親來說,她做出的選擇就是全身心地拒絕孃家的母親和兩位祖母做過的事。從這個角度看,你的母親也受制於自己的成長經歷。而作為孫輩,你一定是想用母親最討厭的選擇來考驗她的極限,而且還是以雙方都會流血的最殘忍的方式。

你為此付出的代價是放棄“成為受害者的權利”,無法“在受傷時說自己受傷了”。你選擇成為AV女演員,沒有受到任何人、任何環境因素的強迫,所以“自我決定”的問題時刻糾纏著你。總是成對出現的“自我決定和自我負責”不允許你把選擇的代價歸咎於任何人。你所說的“內疚”指的也是伴隨這種自我決定的內疚吧。

上野千鶴子:女兒是母親最激烈的批判者,也是最狂熱的擁護者

《迴歸家庭?》,[英]沙尼·奧加德著,劉昱譯,理想國 |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1年9月。

沒有什麼比“自我決定”更能滿足精英女性的強烈自負,也沒有什麼比這四個字更能讓精英女性遠離女性主義。也許你是從母親那裡繼承了這種強烈的精英意識。但十年的夜班經歷讓你學到了“女人和男人各有各的愚蠢”,幫助你擺脫了洗腦,這說不定是好事一樁。

但剛剛邁入性產業時,我猜你也許並沒有想到代價會如此昂貴。我所說的“代價”不單單是過去的汙名將長期困擾你。你是不是也在現場實際受到了傷害?

性產業建立在壓倒性的性別不對稱上。不難想象,女性在實地會飽嘗怎樣的性別歧視、侮辱、虐待、暴力和剝削……前面提到的二村導演就曾明確指出,色情製品是“(女性)侮辱的商品化”。而這種“侮辱”正是男性性幻想的體現。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我不在乎,怎麼樣都忍得了”“我沒那麼脆弱,不至於因為這點小事受傷”……無數從事性工作的女性說過類似的話。甚至有少女把解離當成一種技巧,說只要“靈魂出竅”二十分鐘就完事了。她們透過這樣的方式貶低自己的經歷。

男人們則巧妙利用了這一點。“別小題大做”“這沒什麼大不了”“又不會少一塊肉”……看到這裡,不難意識到這些正是性騷擾者和色狼的口頭禪。再加上“自我決定”,就變成了“明明是你自願的”“你不是就盼著我這麼幹嗎”“瞧你那很享受的樣子”……貶低(對男性不利的)女性經歷、為自己免責是男性的慣用套路。他們巴不得有女性將其內化。

上野千鶴子:女兒是母親最激烈的批判者,也是最狂熱的擁護者

《從零開始的女性主義》,[日] 上野千鶴子/[日]田房永子著,呂靈芝譯,明室Lucida | 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21年9月。

你擔心自己寫的東西會被人利用,“進而傷害到其他女性,而不是我自己的尊嚴”。你還寫道,“我可以忍受他人將利刃對準自己,卻不願意看到我的文字被改造成指向他人的鋒利武器。如何避免這種情況,是我的另一大煩惱”。別繞路了。在擔心別人之前,你應該先保護好自己的“尊嚴”,你沒有必要忍受“對準你的利刃”。對你我而言,“對準自己的利刃”都是痛苦而可怕的。當你的文字“被改造成指向他人的鋒利武器”時,受到傷害的其實是你,而非他人。

我的年歲幾乎是你的兩倍。也許我接下來要說的話聽起來有些高高在上,可我還是要說。正視自己的傷痛吧。痛了就喊痛。人的尊嚴就從這裡開始。要對自己誠實,不要欺騙自己。一個人若是不能相信和尊重自己的經歷和感覺,又怎麼可能相信和尊重別人的經歷和感覺呢?(所以我才在上一封信裡寫道:自稱受害者不是軟弱的表現,反而是強大的證明。)

話雖如此,我並沒有要為自己開脫的意思。我之所以敢這麼說,正是因為你說的每一點我都深有體會。我也走過了充滿羞恥和失敗的人生。我永遠無法抬頭挺胸地說,我對自己過往的人生無怨無悔。

上野千鶴子:女兒是母親最激烈的批判者,也是最狂熱的擁護者

紀錄片《上野千鶴子的最後一課》劇照。

今天的年輕女孩不再把男人針對她們的不當行為看作“無所謂”“可以應付過去”的小事。她們開始說“我不喜歡這樣”“我忍不了”。而我和你一樣,覺得她們無比耀眼。而且我也感到是自己的行動鼓舞了她們說出這些話。她們擁有了對不理想的性關係說“不”的力量,可新的問題隨之而來:她們能否建立起理想的性關係呢?

性愛固然麻煩,卻也精彩。下一次的主題就是性愛呢。期待你的來信。

2020年6月19日

上野千鶴子

原文作者/[日] 上野千鶴子 [日] 鈴木涼子

摘編/青青子

編輯/走走 青青子

導語校對/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