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往事：天熱好“踢谷”

每年“雙搶”過後，農人得以短暫休息，之所以說短暫，是因為成垛的稻穀還得脫粒。“還糧”的任務就在眼前，此外，開學在即的學費及一家的日常開銷，還指望著那三五斗，容不得拖沓。

“看天吃飯”，在此時得以完美詮釋，農人早起觀天，用老祖宗留下的古訓判斷最近幾天的陰晴。有條件的家庭，更是守在收音機前，生怕錯過任一時段的天氣預報。相逢間，“吃了嗎”的傳統招呼，也已變成“最近天氣怎樣”。

終於等來晴熱好天氣，脫粒、揚場，大有一氣呵成之勢。接下來，就是顆粒歸倉前的最後環節——曬穀子。一大早，全家總動員，稻穀鋪滿稻場，越薄越好。穀子鋪平，一雙稚嫩的小腳就該上場了——踢谷。

稻場一般為長方形，四角基本被谷垛、草垛佔據，真正利用的部分，呈不規則橢圓形。一眼望去，金黃一片，若只是看客，定會生出無限遐想，但，對於每家參與踢谷的少年（基本約定俗成，小孩兒踢谷）而言，絕對是一場噩夢。

脫下“人字拖”，走進金黃海洋。一雙小腳“扎”進穀粒，雙腳不能並得太攏，也不能分得太開。前行開始。踢谷不同於走路，腳底基本不能離開地面，但又不能與地面接觸太緊，一腳站立，一腳在摩擦中滑行，而後互換，反覆。

兩隻腳，就像兩艘劈波斬浪的艦艇，稻穀從腳背分岔，向兩側快速分散，在身後形成兩條深深的溝壑。谷芒扎進細皮嫩肉，揚起的塵灰嗆入鼻喉，暴烈的陽光肆意親吻，汗水流淌全身……小腳卻不能退縮，只能勻速地在穀粒中翻行。

少年終究是少年，繁忙的農事裡，也能找到自得其趣的小樂子。踢谷到了另一頭，本該拐彎、折返、回踢，劃出平行線，可他偏不，非要沿著穀粒的邊緣前行，劃一個大大的圓。一圈一圈地行進中，劃出的圓越來越小，直到行至圓心，大功告成。

歇罷兩三個小時，踢谷繼續。光照毒辣，地面已經發燙，熱浪更是由地而起，在身旁縈繞，緩緩流淌。穀子，早已緊跟大地的腳步，升溫，升溫，再升溫。此時的稚嫩小腳，感受的不僅僅是“扎”，更有燙，天地之能，勁鑽體腔。

什麼樂子，什麼花樣，什麼速度，統統拋到腦外，只想早早踢完，躲到陰涼下。踢得稀疏一點的念頭，終究被否，明眼看得出的伎倆，會招致父母的大吼。除了提速，沒有更快捷的辦法，那就加快速度，雙腳齊頭並進。

越忙亂越容易出岔子。快速行進的腳，被露出地面、但又被大地緊緊擁抱的石頭擋道，兩相碰撞，紅色舉旗。都說十指連心，這腳趾也一樣，鑽心的痛。顧不得穀子，跛著腳跳到樹蔭下。看著血肉模糊，一股股怨氣噴洩而出——

種這麼多田幹什麼，“憨頭”家就只種了那麼幾塊田，一個暑假，我插秧、割谷、抱谷、踢谷、放牛，他呢，天天在家裡玩得不亦樂乎；為什麼就要現在打穀，天又熱又曬，就不能等到開學後涼快了再弄這些……

怨氣歸怨氣，牢騷歸牢騷，少年不忘扯幾根草枝，胡亂揉幾片葉子，壓在大腳趾傷口處——土法止血。望著那一片刺眼的金黃，再看看已經不再流血的傷，少年起身，鑽入滾浪，繼續從事未竟的“事業”。

一壟一溝，一溝一壟，在腳下整齊排列。腳下的穀子，依舊暢快地從腳背開岔，向兩側汩汩流去，有點像，泥土劃過鏵尖，光滑齊整地倒向一邊，除了顏色不像，除了走向不一樣……思想阻礙不了疼痛、滾燙、還有癢，少年，早已毛焦火辣。

踢谷少年，體會不到父母的艱辛，更理解不了生活的無奈。眼看的、身感的，俱是自己的辛勞與疼痛，並無限放大。光陰流轉，事過境遷，對於踢谷，竟有些回首，還有些回味，大抵因為，那是認知世界的初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