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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縣」胡德江散文

2022-07-14由 天眼新聞 發表于 農業

薅苗什麼意思

「文化大縣」胡德江散文

「文化大縣」胡德江散文

「文化大縣」胡德江散文

胡德江,網名,魂歌魄吟,1973年9月生,貴州省普定縣人。1992年開始發表文學作品,在《山花》《中國作家》《文藝報》《中國散文家》《散文世界》《散文選刊》《貴州作家》等報刊發表文學作品80餘萬字。有作品在《中國作家》雜誌社、中國小說學會、中國散文學會、中國散文家協會、貴州省作家協會等單位舉辦的徵文賽事中獲獎。中國散文家協會會員、貴州省作家協會會員,普定縣作家協會副主席。

樑子往事

「文化大縣」胡德江散文

馬鞍山與重陰山縱橫交結的梁槓,方圓牽扯百十里,杉松濤濤似海,古堤舊渠綿遠,這裡是普定地域高寒邊遠的地方,人們習慣叫樑子。

樑子險峻陡峭,過去是走織金的唯一山道,馬幫牛販子趕熊家場、小牛場,往往血流於此。鋌而走險的馬幫牛販子,上得樑子,冤家路窄,不是你放倒我,就是我放倒你,僥倖出道的,生意場上暢通無阻,回來腰纏滿貫,砌房蓋樓,讓人眼紅,而一提到上樑子,就讓人毛骨悚然,認為那是不要命才做的事情。

樑子巖包叢生,石板房重疊橫斜,生長於巖包叢中的人們,矮墩蠻實,四肢發達,臀大腰粗,這是在巖包叢中鬥打的造化。樑子上不出鮮皮果肉,不出白生生的大米飯,就出兩種東西,一是洋芋,二是煤炭。因此外頭姑娘怕嫁上樑子,上樑子要吃一輩子洋芋,要嫁一輩子煤二哥,要當一輩子高山人。所以外頭姑娘總是嫁往田壩地方。洋芋是樑子人家抵抗飢餓的糧食,寒冬臘月,青黃不接,樑子人家壘一堆煤炭火燒洋芋。樑子人家以種一坡洋芋,收一樓底洋芋為榮,種洋芋收洋芋,往往是個把月的事情,沒有人能夠體會到樑子人家對洋芋的鐘愛,可以說是視如生命一樣的鐘愛,誰欺洋芋,也就欺他本人。

然而誰不喜歡吃鬆軟爽口的大米飯?聽樑子人家老人講,樑子上的人是想換個活法,30年前,成千上萬的人湧上樑子,靠吃洋芋開山建水庫修大溝造水田,幹了十個年頭,吃大米飯的想法終歸落空,樑子上的人終歸是吃洋芋的命,不信,你走一走樑子,那古堤舊渠還能聞到血腥味。是的,吃大米飯的落空不等於失去了樑子明天的夢想,立身於樑子之巔,你感受到的是一股強大的抗爭精神在湧動,你感受到的是巖包叢中游走著經久不衰的靈魂。

樑子岩石給人的是蒼白堅硬的無情,而樑子又是深情的,掀開岩石的表層就是深不可測的煤炭,煤炭讓樑子上的人們胸膛滾熱,一觸即燃的生存希望永遠明亮。那時候新科技還沒有影響到深山裡的樑子,生態環境和礦產資源開發還沒有發生矛盾,樑子上的人們生活順其自然。人們也不會想到要開發一個大煤礦謀大富貴,只圖有兩個鹽巴錢過穩日子,媳婦娶得進來,姑娘嫁得出去,娃娃讀得起書。然而這也是不容易的事情。特別是外出讀書的兒女們對爹媽挖煤的辛苦感受最深。兒女們在外就讀的費用要靠爹媽一鑿子一鑿子的挖,一船一船的拉,自家開的小煤窯,只容得下一個人跪著爬進爬出,爹媽不分白天夜晚拉著纖繩在煤窯裡爬來跪去,常年勞作於白天與夜晚的一片黑暗之間,肩出血了,膝蓋磨破了,也不怕痛,因為爹媽知道珍惜疼愛的是他們在外讀書的兒女,只要兒女們爭氣,做人做鬼都不顧息。所以,在外讀書的兒女們最懂讀書的分量,最懂吃苦磨打。

樑子上的爹媽像煤塊一樣炙烤著他的兒女,感動著他的兒女,當生存的家園和開挖煤窯發生矛盾碰撞的時候,爹媽扔下鐵鑿,毅然走出煤窯,上山植樹造林。30年來,爹媽們的杉松封住了整個樑子,一棵棵攬腰粗的杉松已經可以做老木棺材,令外頭人心動眼饞,想放倒一棵為今後安身!

如今的樑子,松林如海,映山紅開滿山。如果你是浪跡在外的樑子兒女,那些遊走不定的靈魂在等待你歸來。

2008年發於《文藝報》

敬重苞谷 

「文化大縣」胡德江散文

一次次夢裡,總是看見老家巖山上,那一匹匹山樑的苞谷林,任憑山風吹響,嘩啦啦碧波盪漾,像立體的海洋。我吶喊長長氣節的呼喚,然而苞谷林深不可測,淹沒了我的呼喚……

老家巖山,土腳淺薄,地塊精瘦,細細窄窄,瘦成一條條地線,地線重重疊疊,從山腳疊到山頂,疊成了天梯。

山高不長稻穀,苞谷卻生長濫賤,不擇土腳深淺,見石頭縫就生,見巖旮旯就長。巖山人家,九分地一分田,九分苞谷一分稻,苞谷是主糧,過日子靠苞谷,過大年才吃上一頓大米,苞谷把祖祖輩輩養活過來,把子子孫孫遺傳下來。這裡吃苞谷飯的巖山人家,叫高山人。

高山人吃一口飯不易,一半洋芋一半苞谷,不敢頓頓吃純糧,全靠勤爬苦磨,種一坡地,收一樓底苞谷,省嘴節食過年關。高山人種苞谷,背一籮糞,從坡腳爬坡頂,一步一步移,要移一天。收一籮苞谷,從山頂背下山腳,一步一步移,也要移一天。

種與收,往往是個把月的事情,把天磨黑,把歲月磨長,巴望日子磨出個頭。但是,只要眼光觸碰到那一樓底黃燦燦的苞谷,就放心了,滿足了。

民以食為天,糧食比天大,有了苞谷,就有了命;有了苞谷,就有了根種;有了苞谷,就有了福氣。那山風吹響的苞谷林,就是收成。只要有口飯吃,天垮下來,人立頂著。

從小,老人們就傳教我們要愛惜糧食。掉在地上的一粒飯粒,老人們要畢恭畢敬彎下腰身,小心翼翼捉到飯粒,然後立即放進嘴裡。飯粒細如針尖,輕如鴻羽,好像怕風吹飛了。

老人們說:“么們,不能糟蹋糧食!”上坡放牛割草,不小心弄斷苞穀苗,老人們要跪下腰身,鄭重其事覆土扶正苞穀苗,說:“么們,折斷苞谷,是折壽!”

我們知道,糟蹋糧食,要遭雷吼。至於折壽,意象有點模糊,也許是人的性命本來就像苞谷一樣長老,糟蹋了糧食,性命就會縮短吧,難怪,常聽到老人們罵糟蹋糧食的孩子:“短命兒!”

我們怕吃苞谷飯。苞谷飯粗糙,幹砂砂的,卡塞喉嚨,吃飯稍不留神,出一口氣,苞谷飯就要從嘴裡噴撒一地。

有句方言:“苞谷飯,火藥槍,打了一槍又一槍。”苞谷飯不好吃,沒有大米飯柔軟可口,有時,我們故意含著一口飯,嘟起嘴,打火藥槍,苞谷飯噴了一地,我們便嬉笑起來,這時,母親就會鄭重其事指著天教訓:“短命兒呢,糟蹋糧食,要遭雷公吼!”

只要聽到天上吼雷,我們就很害怕,特別是雷電交加的夜晚,我們抖抖索索躲在被窩裡,認為糟蹋糧食遭雷公吼了。

年年月月,頓頓苞谷飯,苞谷飯不好吃,為什麼爹媽還要種苞谷呢?我吃飯時,悄悄問母親,母親說:“為了過日子啊。”於是,我埋頭吃苞谷飯,不知這日子要熬到哪天才是個頭。

怕吃苞包穀飯,也有斷糧的時候,我哥哥去織金大伯家討糧食。那時哥哥才12歲,走兩天兩夜到織金,到大伯家討了30斤苞谷,走了三天三夜到家,腳沒伸進門檻,哥哥說了一聲:“媽,糧食。”就昏死在門檻腳。

不知不覺,我們吃著苞谷飯慢慢長大,像棵拔節高挑的苞穀苗!爹媽看到我們長高很歡喜,說:“哪天你們才出天花掛紅帽啊?”

苞谷飯把我們一天天餵養長大,一年又一年,壯實了我們的身體,強健了我們的筋骨。特別是,苞谷飯餵養了我們的尊嚴。

正如老人們說:“別小瞧苞谷,吃苞谷飯的比吃大米飯的志大氣大”。進城上學,城裡人總瞧不起農村人,鄙視說:“吃苞谷飯來的”,我會挽起袖子,握緊拳頭露出脹鼓鼓的肌肉包。說:“來比試比試!”為了出一口氣,無論比學習、比精神,我都要比城裡人拼在前頭。

苞谷,在我的生命裡灌滿了富足的養分,骨子裡透出一股骨氣。

土地下放,我家分得幾坡地,一坡叫巖腳,一坡叫王砂地,一坡叫仙水洞,雖有幾坡,全是旮旯地,只能種苞谷。

有句方言:“高山苞谷幾大坡,種一坡,收一籮”。土沒肥力,爹媽也買不起化肥,廣種薄收,求個日子不斷糧。

幾大坡巖旮旯,種一季苞谷,爹犁不出地,要借牛請人犁。不能虧待犁牛人,牛一下地,要給牛喂一升純糧,要給人一塊臘肉吃,人勤牛快,巖旮旯才能犁出地來。

我外公是犁地的老手,我爹忙不過來的時候,他老人家要過來幫幾天,不管是有多深的巖旮旯,不管是有多窄的線條地,不管是牛轉不開身的零星地,落到外公手裡,總能犁出地來。

我爹學外公犁地,學了一輩子,也沒學到手,外公臨終那年,對我爹說:“人多嘴多,地不能荒,一棵苞谷養一張嘴。”我們姊妹七張嘴,可見外公走時怕餓糧食,叮囑爹種好糧食。

外公走了,爹很愛惜牛,不管我們有吃無吃,只要架牛犁地,先給牛喂一升子純糧。

每年農曆十月初一,我們巖山地方要供牛王菩薩,是大節。牛辛苦一輩子,要好好服侍牛一天。

這天,無論農活有多忙,牛要閒下來。母親要供五穀,父親要用苞谷餵飽耕牛。

我要偷偷做一件事,就是偷兩坨苞谷粑粘在牛角上,一支牛角粘一坨苞谷粑,然後牽牛去清水塘“照鏡子”,牛飲水看到牛角上的苞谷粑,仰起頭露齒笑開了。

在種苞谷的印象中,我難忘母親身上的味道。母親總是揹著我上坡種苞谷,播種、薅苗、施肥、掏苞谷。

太陽在天上,母親在地上,我在母親背上,我聽到了母親在喘息,嗅到了母親的汗水,母親彎下腰身勞作,哪怕有多累,母親從沒想到要放下我歇口氣,好像她只顧勞作,忘記了疲憊,好像她認為我太小,怕放下了丟失在苞谷林裡,被豺狗拖走。

是的,苞谷林太寬廣了,母親彎下腰身,一天種不完苞谷,一月種不完苞谷,一年種不完苞谷,年年歲歲,太陽昇起又落山,落山又升起,苞谷林很深很深,很廣很廣,母親永遠走不出苞谷林。

太陽太大了,苞谷林裡瀰漫著母親的汗味、泥土的氣味、莊稼的氣味。苞谷林很悶熱,我沉浸在母親的汗水裡,我哭了,這時母親才把我放下背,坐在巖頭上歇氣。

母親敞開衣裳,急促喘息,汗水隨著乳溝淌,我用勁地哭,母親又把我摟緊,哄我:“么兒啊,是餓了!”母親順手掰一個嫩苞谷遞給我,苞谷很嫩,我抓起嫩苞谷啃吸,嫩苞谷滲出白生生的米漿,像母親的乳汁一樣甘甜,我抓緊嫩苞谷,一如抓緊母親的乳房,貪婪吸吮……我不餓了,笑開了。

母親逗我笑,拿苞谷天花和紅帽掛在我頭上,說:“么兒啊,你哪天才能長成一棵苞谷啊!”

我吃著苞谷飯長大了,像棵高高壯壯的苞谷,出了天花,掛了紅帽。

我考上了學校,告別了苞谷飯,逃離了種苞谷的故鄉,在學校吃上大米飯,我知道,那30斤公糧,是故鄉農民上繳苞谷給我換成的口糧。

我一心要像農民對待苞谷一樣,踏實做個人樣。

巖山風吹,草木青青。土地還是那片土地,但已看不見曾經那一片苞谷林……眼前的巖山,退了耕,還了林,莊稼換了品種。

土腳深的地方,種上了蔬菜,土腳淺的地方,種上了茶葉林果,那是幾十年來,政府引導農民調整的結構。苞谷,正在慢慢淡出人們的視線……

最近幾年,我在一個鄉村駐村扶貧。有一天,要清除公路沿線的苞谷地。我走進了一個老農的苞谷地,老農用柺棍抽打我,我還是跪下身子,咬牙狠心拔苞穀苗,一棵包穀一把淚,任憑老農抽打。老農一邊抽打一邊罵:“短命兒呢,吃屎長大呢,糟蹋糧食折壽……”

我向土地下跪,向苞谷下跪,久跪不起,任憑老農抽打……

我經常找農民喝酒,碰酒就醉,醉的是苞谷酒。我寧願和農民勾肩搭背,哭泣落淚。

一天,我在貧困戶家喝醉了,不想母親進城來看我,留下一袋苞谷花一句話:“么兒,無論做什麼,要對得起魂魄良心,一輩子道德安心!”

我手捧苞谷花,酒醉喊媽……

母親敬愛,母親用苞谷把我們餵養長大,母親終會老去。糧食老了,是一種成熟,永遠是一種成熟!

我敬重苞谷!

牛兒還在山坡上吃草

「文化大縣」胡德江散文

年過半百,越發想念那年那月和我打交道的牛兒。彷彿昨天,牛兒還在山坡上吃草,但在夢裡,常常是吃草的牛兒距我越去越遠,直到風吹草低不見牛影,只剩山風習習、芳草萋萋……

牛是農家人的命根。我家那間跑風漏雨的土牆房,添上閣樓裡那一頓籮苞谷,也抵不上一頭耕牛值錢。農民最大的家底,就是牛。牛本性忠實,父親犁牛,牛忠實可靠,我放牛兒,也放養了忠實可靠的本性。那個年月,牛是和我連在一起的,有什麼心思,只有牛知道,和牛在一起,心安踏實。但是,牛終究是犁累了,身影埋沒在時光裡。在那時光裡頭,牛把它的犁頭傳給我,讓我駕馭人生的犁鏵,一路耕耘一路回望,找回自己,看見家園炊煙……

我印象中的第一頭牛,是目睹它滾坡倒巖,叫人撕心裂肺。那是土地下放的年月,生產隊分給我家一頭牛,那是頭黃母牛,都“發情”了,像個充滿青春的姑娘,爹媽把她看成是立家之本。那年我幾歲,姐姐帶我去放牛,我們放牛去田壩頭,田壩頭穀子黃了,封壩的穀子封蓋了田埂上的草,牛要吃穀子了。那時候,誰家牛吃莊稼,就要罰款放電影,抓大人在電影場上亮相。我們怕牛吃穀子爹媽亮相放電影,就不能在田壩頭放牛了。田壩頭有座叫孤山的山坡,很陡,但草長得旺,沒有人放牛上去過。領頭放牛的小哥放開膽子,帶領我們上孤山放牛,公牛們追著我家那頭髮情的小母牛,追過田壩,追上孤山。孤山沒路,牛群就往一條溝坎裡擠,爭先恐後,就在這時,幾頭公牛把我家小母牛擠進深溝,掉進巖旮旮裡,小母牛拼命掙扎,痛苦哀叫,我和姐姐嚇得大哭起來。領頭的小哥衝下深溝趕小母牛,小母牛掙扎不動了,頭尾擠在一起,眼珠子鼓了出來。我和姐姐沒命哭喊,姐姐哭昏過去了,我也哭暈了過去……待大人們趕來,小母牛已經死了,爹和幾個親戚抬起小母牛一步一步回家,姐揹著我跟在牛背後一步一步回家。爹媽幾天不說話,姐姐和我幾天不吃飯,我們家沒了牛,感覺家空蕩蕩的。爹媽犁地種莊稼,就去借人家的牛,要等人家把自家的田地犁完了莊稼種完了,才能借到牛,因此,我家苞谷、稻穀要比人家晚熟晚收。可想而知,莊稼耽誤不得農時,我家糧食收成比不上人家好,秕穀多,我們吃飯吃不飽。特別是我那老實巴交的爹,家裡沒了牛,就沒了底氣,給人家借牛犁地,小聲小氣,像斷了魂。

生產隊長心腸軟,看不慣我家每年借牛犁地誤農時。又分給我家一頭牛,那是頭黃牯,看上去憨厚溫和,不像別家公牛扭頭甩股脾氣暴。爹把它領到手那天,走路屁顛屁顛的,晚上自己把自己灌醉。

我悄悄進牛圈去看黃牯,黃牯毛光水華,威武站立著,與我家那破舊的偏刷牛圈背景極不相稱。黃牯瞭我一眼,點了個頭,出了口氣,好像和我打招呼,不認生。我自信地摸他的頭,它用頭輕輕拱我的身體,似曾相識。我把臉貼在它的臉上,它一動不動,隨我親近。我跑回家,偷偷爬閣樓,往囤籮裡舀了一碗苞谷,轉身跑去喂黃牯。黃牯眼睛盯我一會,然後低頭吃著那一碗糧食。黃牯好像沒有這樣單單純純吃上一碗糧食,津津有味咀嚼,不時抬頭看我。我對它說:“黃牯,以後我們是一夥了,以後我還要偷糧食餵你。”黃牯好像聽懂我的意思,又用頭輕輕拱我,等黃牯吃完糧食,我才轉身回家,回頭看,黃牯把頭伸出牛圈門口看我走遠……

那時,我們讀書懶散,放牛比上學自在。我時常躲學,騎黃牯爬坡,黃牯的背寬廣厚實,肩包像座小山,我躺在牛背上,抱住黃牯的肩包,哪怕坡陡路跌,也安全可靠,甚至可以在牛背上睡覺、做夢。山坡是黃牯的天堂,黃牯很歡樂,自由自在,搖著尾巴吃草。我也自由自在,躺在草地上,看雲朵,看遠方,看那山風吹響的苞谷林,遙想牛與苞谷、爹媽與牛的關係……我不會想到黃牯會走遠,等到太陽落坡,我起身喚黃牯,它就會自然而然在太陽落坡的地方出現,聽到我的呼喚,它會隨著聲音走來,輕輕拱我的身子,我會爬上他的背,它就會踏上回家的路。

黃牯高大威武,吃得做得。放牛不能滿足它的胃口,我要一邊放牛一邊割草。盛夏,放牛割草要起早,不等太陽露臉,我們就踩著清晨的露水爬坡,大家都想搶先一步,發現一坡坎好草,就能割上威武的一背架草。背架,過去是農家背糧草的用具,那時割草,一背架草,是爹媽或整個寨子裡的人評判誰家娃娃有出息、牛是否壯實的標誌。看誰家娃娃有出息,看誰家牛兒是否壯實,就看一背架草。所以,搶先一步,發現一坡坎草,割一背架草,是我們最大的理想。有時,一坡坎草,被人發現,悄不著聲,待明天起個大早,一個人不聲不響割走。有時,一坡坎草被我們同時發現,我們會大打出手,為一背架草爭強好勝。贏了的,一口氣割完一坡坎草,背起一背架草威武回家,去接受爹媽的誇獎。輸了的,捂著皮青臉腫的腦殼,悄悄把背架換成背籮,把草裝疏鬆,提心吊膽回家,怕爹媽看出破綻。我就是失敗的那一個,有次,為了一坡坎草,我和村裡的放牛娃大打出手,捱了他一石頭,腦殼打“冒煙”了。我坐在地上動彈不得。眼睜睜看著人家“刷刷刷”爽快割草,眼睜睜看人家背上一背架草威武回家。我一個人捂著頭,坐在地上等天黑。月亮出來了,我一個人偷偷鑽進苞谷林,狠心掰了十來個苞谷喂黃牯,只見黃牯在清光光的月光下,大口咀嚼苞谷棒子,嚼得黃牯垂涎三尺,露齒大笑……我對黃牯說:“今天輸了,明天定贏一背架草給你。”黃牯伸長腦殼想親我,礙於它那一嘴的垂涎三尺,我避開了。我勉強割了幾把草,把背架扔了,換成籮筐,裝草時作假,在籮筐底下支撐幾根蒿枝杆,勉強撐起一籮草,跟在黃牯後面回家。

不等天亮,我踩著月光,趕著黃牯上山坡,我發現一坡坎草,在月光下閃閃發亮,沒有人和我搶草,然而我割草飛快,我要割一背架威武草回家。

到家,爹媽沒有誇獎我,也沒有懲罰我。只問一句:“有人告你偷苞谷喂牛,有這事嗎?”我扭頭說:“沒有。”爹媽再沒說什麼。我撒了謊,沒有勇氣“一人做事一人當”。過幾天,爹被放了電影,我抱著黃牯的頭哭泣。

爹身胚瘦小,腿腳不好。看上去難以駕馭黃牯犁地。每次犁黃牯,爹日天罵娘,雷聲大,雨點小。黃牯好像懂得爹,不發脾氣,厚厚道道任爹罵,默契迎接爹的力氣步調,緩緩和和犁地,總是那麼和諧。有年搶端午水打田,爹帶病犁黃牯,不見犁頭移動,爹急得日天罵娘。“爹,我來!”不容爹許應,我奪下爹的犁頭,學爹的樣子犁田。那天雷電交加,大雨瓢潑,我發力,黃牯發威,我駕馭黃牯跑起趟子,勇猛行進。雷電交加,打田一如戰場,黃牯像戰馬,帶著我來回廝殺,一場端午水,一塊無邊無際的田,雨停時,田水已滿。那年犁黃牯,我小學沒畢業,卻學會了耕耘。

我時常逃學,老師罵我無出息,只會放牛。爹媽也說我不能像他們那樣當一輩子農民,鋤頭大的筆桿不好使。我決心耕讀兩不閒,起早放牛上坡,跑回學校上課。傍晚放學,上坡趕牛回家。這樣來來去去,黃牯好像懂我心思,每當我把它放出圈門,黃牯就埋頭自個上坡了。放學後,只要黃牯看到我來趕它了,就自個下坡來,讓我趕它回家了。早晨和傍晚,上學與上坡,放學與下坡,很準的時辰,黃牯把握著時辰之間的聯絡。從來沒有這麼靈性的黃牯,是它怕我耽誤時辰嗎?

哪想有天起早,我去開牛圈門放黃牯,只見牛圈門大開,牛圈空空不見黃牯,我跑回家問爹媽。爹說:“和小堰塘人家換了,換了頭草白牛和一坡旮旯地。”我說:“咋換了,那是我的黃牯!”爹說:“你小孩家不懂事,一頭牛換一頭牛,白得一坡地,吃飯不愁,值!”我哭著往學校跑,那天上學,我沒聽懂一節課,滿腦子是黃牯。我在牛圈房上睡了一晚哭了一晚不吃飯。

我決定去找黃牯,第二天天不亮,我去小堰塘找黃牯,小堰塘不遠,翻兩匹山樑就到了,在坡坎下一家牛圈裡,我看到我的黃牯,黃牯也看到我,叫了一聲,躍出圈門,奔我而來,我帶上黃牯,往家裡跑。不想人家追上門來討黃牯,我死死抱住黃牯的頭不放。爹媽把我拉開,拉出我的哭叫和黃牯的淚水,我看到人家硬生生把黃牯牽走了……

換來的那頭草白牛,沒有黃牯忠實厚道,吃草挑嘴,叫它走東,它偏要走西,更別說會自個上坡吃草下坡回家了。我沒有好好放草白牛,多半是爹放養它。只是爹叫我割草時,才去割背草放在牛圈裡,隨它吃或者不吃。我多半把心思花在學習上,夢想到的也只是黃牯。

考進縣城讀初中那年,家裡供不起,我每個月的生活費,有時拖延,有時斷月。月底,當我按時接到爹媽手裡的生活費時,我問:“哪來的錢?”爹說:“把草白牛賣了!”原來,支撐我上學生活不拖延不斷月的,是用草白牛換來的生活費!我討厭過的草白牛,卻是用它的賣身錢來供養我上學讀書!

放了黃牯、草白牛,我接著放了二舅爺家的老母牛。縣城距家不遠,逢週末回家,我就去二舅爺家放牛玩,二舅爺開玩笑說:“么,你好好放,下崽給你討媳婦。”我沒在意二舅爺意思,只是我愛放牛而已。那頭老母牛很溫順,放上坡,不選嘴(不挑食),狼雞葉、苦蒿等平時牛們不喜歡吃的草,老母牛像人吃麵條大口大口吞。逢假期,我割草喂老母牛,每天一背架草,把老母牛喂得臀肥腰圓。二舅爺疼我,每天都要守在門口等我吃飯,我那時害羞,把草堆在牛圈邊,就拔腿跑了。二舅爺說:“么太乖了,吃飯都害羞,像個大姑娘!”

我考起農校,離家到安順城讀書,就沒好好放牛割草了。那年,聽說二舅爺家老母牛下了崽,是個小黃牯。我彷彿又看見我的黃牯……

參加工作那年,我準備結婚,二舅爺把一頭黃牯牽給我,說:“么,這是你的,母舅要說話算數。”是二舅爺拿我當成大姑娘、拿黃牯給我當陪嫁禮嗎?我又看到黃牯在眼前,高大威武,憨厚敦實。我抱著黃牯的頭,眼眶熱乎酸脹……家裡沒錢送人家彩禮,爹媽又揹著我,賣了黃牯,拿出一沓錢放在我面前,這又是一筆牛的賣身錢,給我換來一個家……

歲月悠悠,山坡常青,河水長流,卻看不見牛兒在山坡上吃草。山坡上的苞谷地、稻穀田,全都退耕還林、還草,那些坐落深山的人家,早已搬遷下山,進城進鎮住公家房了,那些遺棄的老房舊寨,半掩半隱在林草叢中,不見人影,更不見牛影。放眼看見的,是公路沿線的果樹林和蔬菜田壟。放眼看不到的深山老林,躲藏著幾塊苞谷地,還有孤獨的老農犁牛……土地用不著牛了,山坡上也看不見牛吃草,牛們去哪兒了?我只看見距城鎮不遠的地方,活動板房裡餵養著一排排肉牛,那些牛目光呆滯,只顧吃飼料,不知道會不會吃草……那孤獨的老農,是不願下山,要固守山坡上最後一頭牛?或是下山了,又逃離公家房,迴歸山坡上最後一頭牛?

"牛兒還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卻不知哪兒去了,不是他貪玩耍丟了牛,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我彷彿聽到當年的牧笛在耳邊迴響。我想起放牛郎王二小,我沒王二小勇敢,但我和王二小一樣放過牛,我會為王二小放好牛,即便出賣牛的肉身,也絕不要出賣牛的靈魂,因為,土地還在,農民還在、糧食還在……

「文化大縣」胡德江散文

編 輯:蘇 偉

一 審:張文霞

二 審:蘇 偉

三 審:羅 華

總監製:駱世明